chapter 2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中法班的课业压力就几乎把我压倒了。
“今天我们先从单射和满射的范畴论性质讲起。”又是代数早八。刘毅飞老师端着课本走进鸦雀无声的课堂。
“哇,那是什么?”
“我们不是还在讲符号介绍吗?这么快上强度?”寂静被打破了,如同扰动后的余波,教室里充斥着窃窃私语。
“因为大家面试表现得不错,”同学们的私语逃不过老师的耳朵。
“讲这些当然是为了不让你们闲着啊。”老师微微一笑,“安静,开始上课了。”
很不幸,老师讲两句之后我就懵了——不知道是因为抽象的世界还未向我开启,还是对集体生活的不适应带来的睡眠不足,我开始走神。
我想起半夜下铺传来的鼾声,那使我恨不得爬下床去把他摇醒的鼾声——算了,他必然在半睡半醒中给我一个大嘴巴子;想起一放学就变得摩肩接踵的食堂,那该死的只能吃到油腻腻的蔬菜和放辣椒仿佛不要钱的肉片的食堂;想起没过几天就和我建立起深切感情的宿舍楼道,那我默默蹲在楼梯上无声哭泣的楼道......
当我晃过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老师已经讲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我看了看黑板,上面已经写着“推出和拉回”,画着使我看得云里雾里的图形和符号了。我几乎已经不认识这样子的,我本该熟悉的从小看到大的黑板了。
“你不是该听懂老师的每一句话吗?”中学时期的那个我在脑海中出现。
但我却没法弄懂刘老师的许多补充。信条和现实在脑海中打架,我浑身僵住,烦躁不安。
“那你完了,我可是这么一路过来的。你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
“你听不懂,就会被抛下哦!”
那个脑海中的我笑笑,便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过。
我知道自己如果不做些什么,就会被扼杀在数学道路的开端。
下课找同学问问吧......
不行不行,被拒绝怎么办?
但是你想被抛弃吗?想到这,心瞬间凉了半截。
上吧!我拍拍双颊,给自己打气。
终于熬到了下课,我试探性地转向我的同桌沈飞扬——那是一个和我几乎同时早到教室的男生,看起来聪明又勤奋。
“同学,请问.......”
“什么事?”他从自己的书本中微微转过头来。
“请问什么是推出啊?老师讲了可我听不懂。”
他对着我一边画图,一边解释,虽然清晰简明,但是太快了......我来不及反应。我只好把他的图拿走回去研究。
可拿回去之后,我几乎是立刻就忘了他说的内容。我尝试思考,试图把这些难懂晦涩的符号和在脑中转瞬即逝只剩下残影的一条条公理和定义进行某种可怜的微弱的关联,却无力地发现所有的努力都像用干沙堆砌高塔一样徒劳。
“同学,我能再问一下怎么推出这里......”
“别吵我。”他头也没抬。
我像一只遭受瞬间电击的小白鼠一样回去了。
我为什么会忘记他刚才讲了什么呢?
我为什么今天听课会走神呢?
我为什么昨晚睡不着呢?
......
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
忍着不哭,忍着不哭,我把所有的泪水忍到了熟悉的宿舍楼道,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甚至不同于之前的抽泣,是一种嚎啕大哭,泪水决堤。
“呜啊啊啊啊啊啊......”
我为什么,为什么来到这个鬼地方?
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追求这个虚无缥缈的数学梦想?
我觉得自己一直,一直在下坠。我不是刚刚才跌下这悬崖的,而是从高考失利的那一刻以来就在向着深渊和黑暗坠落,落体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失控,风在我耳边唱着死神之歌。
糟糕,好像有点吵,会不会被人发现......
意识到这一点使我瞬间平静下来。擦干眼泪,从台阶上站起,拍掉屁股上的灰。然后装作无事人,洗了一把脸走回寝室。
我尝试着重新振作精神。嗯,我回来了,一切都没关系的。也许。
下一秒钟打开门,宿舍和平常一样无声。敲打键盘的声音,点击鼠标的声音,急切,不规则。还有玩moba游戏的那种低声叫骂。
按理来说是好事吧,我的哭声没有打扰到任何人,即使是那么大的哭声也没有。一种巨大的悲伤就这样呼啸而至,像是迎面袭来的火车。我的眼泪又满溢了,这次没有伴随声音。
然后我做了一件,不知道是对是错的事:
我开始怀疑自己抑郁了。
国庆节调休导致的某个单休,我去了A省精神卫生中心。
A省精神卫生中心是一所坐落在K大北边的精神卫生中心。每到晚上,当“A省精神卫生中心”的红色灯亮起来的那一刻,我就能在宿舍楼外看到它,像是一种陌生而怪诞的隐喻或者讽刺。
清晨的A省精神卫生中心嘈杂不堪,我捂着耳朵坐在角落,手里攥着写有每天哭泣,体重大量增加,睡眠不足等等症状的便签条。叫号叫到了我,医生简单询问之后,便打发我去做几个量表。结果是我未曾想到的重度抑郁。
我吞下医生开的小小的粉色胶囊,眼中的世界变得昏昏沉沉朦朦胧胧。心里的泪水如同滴落在玻璃窗上,透不到外界一丝一毫。
到饭点了,我拖着步子前往食堂。
“阿姨,我要这个菜。”
这时候,我的饭卡从我手中脱落,掉入了菜汤之中。
阿姨把湿漉漉的饭卡捞出来,交给了我。
“不用了。”我摆摆手,“我去补办吧。”
“哎呀你这个卡套怎么能浪费呢!”阿姨在围裙上擦了擦,执意要把带着油香的卡套给我。
“真的不用了!”我失去了耐性。一瞬间我自己都讶异为何会冒出那样的怒火。下一秒,就是对于这无名怒火的羞耻感。我仓皇逃跑,窗口隐约传来“现在的孩子真没礼貌”的责怪声。
往常来说可口的饭菜因为意外和药物作用变得难以下咽,我吃了两三口便觉得有饱腹感。喉头像被什么复杂的情绪堵塞,可我哭也哭不出来。
困倦感使我八点钟上了床,但我无论如何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睡,即使脑子像被一根针搅乱过一样混乱不堪又死气沉沉。
夜深了,室友周期性的的鼾声在狭窄的寝室发出回响。我起了床,白炽灯在走廊依然亮着,大概是为深夜未归的同学们指路吧,但它是那样孤独的亮着,对比着这空荡荡的走廊。
“呜呜......呜......”我的嗓音像是被截停的火车,衬托得夜晚是那么漫长而寂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翘课了,在这个城市的四处闲逛。从熙熙攘攘的购物中心,到郁郁葱葱的蜀山,到在最高点能看见整个城市景色的摩天轮......
某一天我前往这个城市最大的人工湖时,发现有儿时喜欢的游船,便交钱开了一辆。
在午后太阳的照耀下,湖面水光粼粼,不时有几只水鸟在嬉戏。
“你们有看到吗,昨天下雨之后,操场上有一群鸟,围成‘U’字形,叽叽喳喳,好像在开会一样。”
我想起高中的语文老师,用往常争分夺秒讲课的两分钟,给我们描绘了雨后的这幅生动的景象。
这样忙里偷闲的时光一度治愈了我。
何时能拥有这样真正的松弛感呢?
“我来了!”
我忘情地叫着,上前去追水鸟。水鸟拍拍翅膀,瞬即又落下在不远处。我往前追,它也继续向前划,留下一道潇洒的水痕。
左转,右转,船上的马达轰隆隆地响,水花声哗啦哗啦,水鸟永远在我的前方闲庭信步。
在追逐的途中,我好像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自由。
如果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就好了,就像这无忧无虑的水鸟一样。
什么是“自己”呢?
我好像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从很早以前,我的灵魂就被献祭给了考试。所以当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我似乎有点无所适从。
但为数不多狂热地追求的事情,像压在箱底的行李,一瞬间倾倒出来。
早在小时候,我就被杂志上身着学生短裙的模特吸引,也开始幻想自己和班上的女孩子一样扎两个马尾辫。随着年龄渐长,对这种穿着和发饰的向往被抹上了扭曲的色彩——我开始知道,我是一个男生;而这种向往,被叫做“变态”。
但在那个聒噪的夏天,网络的搜索引擎教会了我一切。我开始无穷无尽地搜索化妆和女装的知识,甚至从网友的口中知道了药物的存在。我开始期待时间和机遇,心里那个女孩的影子仿佛在对我微笑。
走出回忆的几乎一瞬间,我打开了购物软件的收藏夹,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的冲动消费——一条深蓝色的短裙。
快递在三天后送到了。于是在舍友纷纷回家后,我第一次穿上了梦中的裙子。我永远无法忘记拉上侧边拉链的兴奋感,一切宛如是我成为女孩的一个仪式。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四院那个医生开的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