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学期开了很多新坑,包括福柯和费代里奇的读书笔记,然而由于此人非常懒惰,只读书却没有笔记,因此弃坑。
小说计划12节内结束,目前已经写到第八节,正在持续更新中。二楼放文字
一篇原创的恐怖小说,标题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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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我还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容易弄丢东西。
这一般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段日子。在人的神经发育还不够完善的时候,你常常需要全神贯注地去处理一些事情,哪怕那很简单。道德经里描述婴孩骨弱筋柔而握固,用现在的说法其实就是婴孩们的大脑还不够完善,用抓握反射来取代了经由大脑的直接控制——归根结底是婴孩尚且蒙昧,自由意志所依托的大脑还未用理智对浑噩的天然进行解构和清算;而含德之厚反而趋于古朴而能比于赤子,大概就是让自然再度驱走了人类生造的规则和框架,回归于某种和其更接近的初生的状态。
嗯,好像扯得有些远了。
但我想说的是,其实容易丢东西也是一回事。孩子们的大脑还没有那么充分的同时处理太多东西的能力,当有什么事件的发生超出其预料,像是一支笔莫名地掉到桌下的阴影中躲过他那稚嫩懵懂的目光的时候,那段看着笔落下的记忆就删去了。因为大脑忙着处理突然涌上来的那些嘈杂的讯息,像是笔壳子和地板碰撞的清脆的声音,或者说急忙伸出但是没有在空中接住那支笔的手中的,空虚感,所导致的失落。如果再有一些恰到好处的情况,比如这支笔由于某些巧合的力学效应被反弹到了更深的桌底,那就会形成一桩失踪的悬案了。
直到某一天大扫除的时候,那支笔就会带着满身的灰尘被父母的扫把从桌底劫持出
来——之所以说劫持是因为那些灰尘就像是挣扎的痕迹。但那个时候,丢失东西的懊恼和父母紧随其后的埋怨都已经消失太久,倒只剩下了失而复得的惊喜。
健忘时常是好事。
但我得说的是,我的经历和这完全不同。
自我记事以来,我就极少和一般的孩子那样弄丢东西。这使得我常常受到父母的褒奖,尤其是当我的那些可怜的同龄人们以冒失鬼的形象出现在家长之间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时。
我从未因此而高兴过,因为这和事实不太符合,至少是我记得的事实。
可能是得益于某些先天性的发育提前,蒙昧在我的精神中早早地就退出了,这使得我极少出现上文提及的那样的情况。我总能牢牢记得我的那些小物件是怎么在一些偶然的时刻离我而去,然后藏匿于阴影的——如果你能记住他们的轨迹,就像是福尔摩斯从凌乱的现场找到犯人的罪证,那所有的带有悬疑意味的搜索就不过是按图索骥。
然后你要做的就是去把那个逃犯抓捕归案,办法很多,任何稍长的木棍在那阴影里一扫,物质的力量就会战胜所有的神秘。一般来说,你所寻找的小物件就会这样和一堆杂七杂八的垃圾一起冒出来。
一般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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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记得那是一个午后,正值初夏,太阳光以不高的角度斜射,而你若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就能看到灰尘勾勒出风的形状。
房间的采光是很优良的,伴随着不赖的通风条件,很少有人能拒绝在这样的环境里享受美好的一段时光。世纪初的儿童间流行过一类小玩具,那是用磁铁制成的许多小球,一套有28个,可以借自身的磁性连成不那么坚固的链子,对当时的我来说是百玩不厌的。我喜欢把一个小球单独分开,然后用别的小球连成的磁力链接它回家。我颇喜欢这种简单但有趣的玩法。磁力就像是看不见的风筝的牵拉线,能把孤立出去的可怜虫拉回家庭的怀抱,在当时饱受童话洗礼的我看来有种温馨的暗喻。
我便总是很乐于充当这个掌握着家庭意志的救世主,把可怜虫放在任何能想到的地方,像是装满了水的桶底,被拧开但未用完的沐浴露瓶中,书包夹层的底部,然后再用剩下的27个球组成的小链子将它钓出来。
那天,我打算把这个可怜虫放进桌下的一片阴影中。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房间的大部都被照亮,但桌下依托着物质的遮拦而能保持昏暗。我像往常一样给了可怜虫一个轻柔的推动,目送着它被阴影吞没,自言自语一个俗套的孩子和父母发生矛盾,外出探险后思念家人暗自哭泣,最后在公园的一角被父母找到的故事。
许多年以后,当我会想起那个午后,我都会懊恼于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个时刻玩这样无聊的游戏,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那片阴影诡异的,不可名状的完全不似常理可形容的黑色。仿佛只要没有那次初遇我就能逃离被某种必然的,邪恶的存在所注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命运那样。但当时的我只是和往常一样,把27个磁珠的长链伸进了那个地方。
伸进了那片阴影里面。
我的手感觉到了磁珠链的振动,我再熟悉不过。动量的传导让整条链子微微颤动,骨骼将微弱的碰撞声送进我的脑海。即使听不清楚是否有声音也看不到磁珠被回收的过程,我也<知道>,我和以前每一次<家庭寻人>游戏中做到的那样,找到了它。
和往常一样把磁珠链拉出。<寻人>游戏结束,叛逆的孩子和家人重新相拥,教育意义的童话画上庸俗的句号。链子上总共有27颗磁珠。
数错了吗?1,2,3...27。没有数错。
再试一次,让链子轻轻地掠过书桌底和地板的缝隙,就像上次做的那样,然后感受到到和上次一样的轻微的碰撞。是的,成功了,接下来只要把这条磁珠链子拉出来就好了。一点小插曲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27颗。
那就再来。这次再小心一点就好了,一定要确定自己感觉对了,之前没成功肯定是我渴望结束的心思欺骗了自己,一定是这样。看,这不就做到了嘛。那种轻微但确实存在的骨传导告诉你的振动。这次没问题。
27颗。
我感到有些恼怒,去找到一根晾衣杆扫过桌底那片狭小昏暗的空间。一定要贴紧地面,不能放松,不要错过。这次一定能找到,你瞧,它就混合在那些灰尘里面……吗?
第28颗磁珠没有出现。
我换来了扫把。这时候我已经不再有先前的笃定了,但做一些事情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扫把没有让游子归来。
我颓然坐在地上。这一番折腾已经耗尽了我的体力。我决定先停止行动,用手电筒观察一番,确定了目标才好。手电筒的白光顺着书桌和地板之间狭窄的缝隙照去,我清晰地看到了书桌背后的白墙,但在那地板上却是无比的深邃的黑色。那不是漆黑色,因为漆黑色会反射光线;也不是深渊那样的可以被照亮的黑色,因为深渊黑也能为光束做出忠实的让步。那是吸收了所有的光的纯粹的不可名状的黑色,相较之下显得我此前见过的所有的黑色都是对其拙劣的模仿。若世间万物都有所谓先验存在的概念,那这桌下的黑色就必然是一切黑的模板,一切黑的原型。我难以直视那种纯粹的浓稠的黑,那是一种直接震撼人的精神底层的恐怖,可以把一切的理智碾碎,消解,然后替换成混沌。
手电筒从我手中滑落了,砸到地上,电路由于冲击而接触不良,光束就这样散去了。房间还是明亮凉爽的,除了书桌底下。我的双眼瞪大,嘴巴紧闭,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口中尝到浓烈的咸味,我才意识到我的眼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下了许多,时间已经悄然流逝到傍晚,父母则看着我满怀诧异。现在想起来,我当时一定把他们吓得不轻。哭却不发出声音的孩童定然是超出他们经验范畴的,哭喊声的缺失和表情的惊悚构成的定然是一种缺失了要素的诡异图景。他们战战兢兢地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颤抖着询问我哭泣的原因。
“珠子?”
“少了一颗,我怎么都找不到它。”
“孩子,不要着急,我们来数一下,1,2...27,一点都没少。”
“不,应该有28颗的,应该有28颗的。”
“一开始就是27颗啊,宝贝。你看这盒子上写着,就是27颗。”母亲从身边找到装着磁珠玩具的盒子,然后开始念盒子上的说明,我彼时还不认识太多汉字,凑过去看到最清楚的,便是阿拉伯数字的27。一开始就应该有且只有27颗小磁珠,父母笃定地说。他们一定是以为我由于误认为自己丢失了玩具而惊慌失措了,既然实际上是虚惊一场,那就不是什么需要过于关注的问题。
但是我记得有28颗珠子,一定有一颗丢了,就丢在那片阴影里,书桌和地板之间的那片阴影里。
父母拿起手电筒,原先碰坏的电路竟然奇妙地恢复了。他们俯下身子去,找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那缝隙里干净得就像刷过5遍的碟子一样几乎一尘不染。他们没有看见吗,那种粘稠的纯粹的黑色……
“……我不要看……黑。”
“不要……”
“你在说些什么啊,来看一下吧,没什么好怕的,就算再黑,手电筒照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随后不顾我的抗拒,母亲就拉着我和她俯下身子。我试图准备好再次直视那种不可名状的黑邃,但这次我看到的却是被手电筒照射得亮堂堂的,平凡,普通到任何人的经验都能找到的,桌底和地板之间的样子。一览无余,甚至没有什么灰尘和藏匿的害虫。自然也没有磁珠。
“好啦,别哭了,去吃饭吧。”
母亲直起身子和父亲离开了房间,我则看着在手电筒光束下苍白而平凡的驱散了神秘的缝隙。我不禁感到有点荒谬可笑,也许一直以来只是我的记忆出现了误差,珠子从来就只有27颗,这是和太阳东升西落,苹果自由坠地一样的在我出生前就定下的铁律。我尝试遗忘那折磨了我一下午的寻觅过程,然后关闭了手电,起身和父母离开。
许多年后,我才想起,在我关闭手电前的那一刻,桌下的光束就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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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自那以后,我又在许多不同的地方看过那个牌子的磁珠,包装上一直是27颗。
我问过许多别的人,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28颗的版本的回复。第28颗磁珠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世界上抹去了,而我是唯一一个还记得它的存在的。我无数次尝试忘记那个午后,但那浓稠的纯黑却像是印在我的脑海里一样挥之不去。那就如同沉重的钢印在宣纸上印下的东西,把记忆的回路强行碾压和雕刻成某种纹路,但又无法辨认,无法解析,强行回忆和遗忘都像是用刻刀去拨弄那被钢印折磨到每根纤维都浸透了印泥仿若溺水般发出呻吟的扭曲的载体,让每根神经的疼痛都雪上加霜。有时我会在梦中见到那种黑,然后在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惊醒。随后便是比梦中更恐怖的,理智如同遭受凌迟般崩坏的折磨。
我开始时不时掉落东西,如果时运不济,它们就会落到某些缝隙里面。
一支黑色的英雄牌钢笔。那次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这个款式的产品,也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厂家的款式名单里唯独缺少了776-Z。
网购的玩具陀螺。网购记录和有关于那个陀螺的一切都消失了,那部和其联名的热播的动画片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在电视上和人们的讨论中出现过。
一块橡皮。
许多支圆珠笔。
我没有勇气再去用任何方式来寻找丢失的物品,而那些丢掉的东西则会从我的生活中被彻底抹杀,有时是其本身存在过的事实,有时是其一整个大类的存在,就像是被一个筛网被从我所处的世界上滤去了那样,再无踪影。讽刺的是,在他人眼中我再也没弄丢过什么东西,因为你无法弄丢任何不存在的物件。一直到我后来由于父母工作的更换搬离了那个地方,旧房子出租给了别人,才再也没出现过这种事情。但是噩梦却不时降临,纯黑的造物在精神世界里将我一次次吞噬,单单是它在梦中的现身就会使我不寒而栗。这让我总以为,那片阴影其实不止存于那张书桌下,它还跟随着我到了我日后每一个经过的地方,藏在我身边的每一个缝隙里面。而它要吞没的抹杀的也远不止那些物件。它只是在蛰伏,终会苏醒。
四.
“所以在你看来,就是这样的经历导致了你这段时间的焦虑和失眠,而最近的噩梦则加剧了症状,我理解的没问题吧,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大致是的,医生。但是...没问题,嗯。
“好的,比较详细的事情我们之前已经聊过了,你的量表结果发过来我也看了,暂时就先这样。先服药治疗,还有情况的话来复诊。”
面前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没有对我讲述的故事产生多于一般人的兴趣,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安静的诊室内敲击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声音占据了全部,大概是在填写诊断书,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紧跟着的是刺耳的噪声,打印机开始工作,缓慢地干呕出几张纸片。
“你刚才做的量表结果也打印出来了,你可以自己看看。有重度焦虑和一些妄想症的症状,回去多喝热水,好好调理一下。脑电结果在三楼拿,药凭处方在药房领取,还有什么问题吗?”
“谢谢。”
男人喝一口被茶叶浸得深黄的汁液,挥一挥手。
“85号,85号可以进来了。”
阻断多巴胺的药物,氯丙嗪和氟哌啶醇。还有更新一点的,氨磺必利。
佐匹克隆,助眠药物。还有米氮平片,抗焦虑。
丙戊酸盐。经典的抗惊厥药物。
还有维生素B补充剂。
脑电结果:波前移或泛化、α波减弱慢化、α波不对称、广泛低电压、θ频段功率弥漫性或局限性升高、β波活动增多、脑波慢化及慢波出现发生率等脑电指标均高。
第一次到精神科,可真是满载而归。
这是我大学的第四年。在那次搬家后,那片梦魇般的影子一度消失了,至少不再吞没什么不慎掉入的东西,而是只存在于我偶然出现的噩梦里,像是让我不致将其忘记的警告。我的生活并没有一直停留在那个午后,而是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自然而然地中考,刷题,谈青涩的不长久的恋爱,准备高考,在大学里面为绩点,生活费和糟糕的室友发愁,最后搬出来租房子住。那27个磁珠则被我装进盒子放在了家中的不知道哪个角落,和其他童年时代的老物件一样成为灰尘的玩伴。我逃出那回忆太久,以至于近乎忘却了我的逃亡曾发生过这件事。当你行走的速度足够快,在熵增的单行道上走得足够远,过去大抵就会追不上你。
直到三周前,我在梦境里再度回到了那个房间。梦里我能感受到初夏的微风和阳光,我知道我就在那个房间,但我什么都看不见。但那却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像在无月夜晚的海面上,身边的一切在进行某种难以言说的涌动,发出类似粘稠的流体缓慢挤压着的声音。我试着摸索身边的物品:一个方盒子,一堆珠子,一个圆柱体。圆柱体上有一个按钮,触感像是某种生物的皮肤,冰冷而有弹性,按下的时候射出一束白光,我便能看见了。那是手电筒,要有光。
随后我借着光看到了那个方盒子和珠子,原来是我童年时候的玩伴磁珠们。我忽地感受到某种亲切,拿起盒子仔细端详。明艳的包装在梦中显得模糊不清,只给我留下“明艳”的概念存在,让我意识到其具有“明艳”的特点。而我唯一能辨认的则是盒子上写的商品信息:本品含28颗磁珠。
28颗磁珠。这几个字的出现就像是洪流冲进我的脑海里,让我如溺水般喘不过气来,每一口呼吸都是凌迟般的折磨。我感受到身边的那种涌动变得更加强烈了,散落的磁珠也不知道为什么串成了一条,然后一个一个消失。紧跟着是盒子上数字的变化,28,27,26...1,直到盒子本身消失,然后是光的消失。
我想要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感到周遭的那种涌动越发剧烈了可我的听觉却也消失了,随后是触觉和冷热的感知,然后是我的双手,我好像忘记我身上有那样的器官存在了。再之后是双腿,它的凭空消失没让我感觉到疼痛,而是让我直接摔在了地上。随后是鼻子,还有味觉和肺部,心脏,脾脏,肾脏,肝脏,胰脏,肠子。最后是我的记忆,大概对应的是脑子。
我猛然惊醒,睁开眼睛仍然是一片浓稠的黑暗,但好在还有床边电子表显示的凌晨四点的红光——这预示着它在两个小时后才会触发该死的将我叫醒的闹铃——告诉我现在我身边的一切仍然是我所熟悉的,普通的一个凌晨。窗外早起鸟儿的鸣叫则提醒我我的听觉依然存在,双手感受到床具棉布的纹理,皮肤的感受告诉我现在温度刚好适宜。身体的感觉变得极度敏锐,就好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补偿。我试着闭上眼睛,刚才梦中的器具却重新浮现,挥之不去。而更糟糕的是我感到我身边又出现了那种有某种存在涌动的感觉,尽管每个感官都在告诉我一切如常,精神和直觉却紧绷得像拉满的弦,这使得我流下浑身的冷汗。
当我的精神和那种不可名状的知觉拉扯到中午,我才沉沉睡去。随后就是一场大病,把我的额头烧得像铁板,双脚却如坠冰窟,半梦半醒,无数次被抛掷回那个狭小的房间,共处一室,和那本在狭缝里的,在梦里却已经无处不在的纯黑的,粘稠的不能称之为造物的东西——因为若有神明真的造出这样疯狂的东西,这神明一定是癫狂盲目且愚痴的,不可理解的,人类但凡感受到祂的存在,都会陷入永恒的疯狂。
在那之后,我便开始失眠。
五.
我尝试着按照医嘱服用这些名字稀奇古怪的药物。感谢现代科技,我的失眠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我在开始用药后享受了几周无梦的安眠,也不再莫名其妙地发烧和胃痛。
我不禁想,或许我的大脑和附着于其上的精神只不过是某种精密的器械,所谓独立的灵魂和思想不过是某种幻象,以至于一些工业制成的化学品就能够使得它发生各种奇妙的不由自主的改变。而那些我曾接触过的,带有某种超自然意味的神秘的东西,像是那片黑暗,也只不过是某种激素分泌异常所导致的幻象。现代工业和医学的理性能把这种无聊的东西统统驱逐干净,笑。
然后这个世界便再一次嘲讽了我的天真。
那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那时已是寒冬,但我发现我的身上已经浸透汗水,连同被子和床单都因为湿润而变成了深色。我感到极度的干渴,想要爬下床去打些水,却发现手臂在不断地颤抖,完全用不上力,而腿则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的意识逐渐清晰了,但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那是累,疲惫,极度的疲惫,但我前一天明明睡得很早,也没有做什么消耗体力与精力的工作。
……我为什么知道这时候是下午?
这个念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我试图找到床边的电子表,然后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也是,如果那个电子表还在的话,我早就被它那烦人的蜂鸣器叫醒了。但唯一的问题是,它为什么不在那里。这种强烈的怀疑和恐惧感让我挺直坐了起来,眼睛竟然被从窗户中透进来那只能被勉强称为和煦的柔弱阳光闪耀得短暂失明,就好像在某种极度的黑暗中度过过长的时间,以至于瞳孔放得太大影响了正常的感光。我艰难地抬起手捂住眼睛,以期让它们可以逐渐适应光照的环境,一边开始仔细回想,在这个灾难般的苏醒前,我到底经历和梦见了些什么。
回应我的是脑海中的一片混沌。短短几个小时内的记忆却像是隔了几十年那样被层层迷雾笼罩。我努力抓住些许破碎的画面,但它们就像水中的倒影,稍微触碰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唯一清晰的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在我熟睡的十几个小时内,那可怖的噩梦又重新缠绕上了我。我的身体逐渐感觉到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无法挣脱,明亮的室内渐渐地昏暗了下来,耳朵再次捕捉到了那种粘稠液体相互挤压的沉闷摩擦声,就像是某种低语呢喃,似乎带有语言的章法,但我却完全无法辨别。
“黑……”我不由自主地喃喃,嘴唇由于干渴而发硬,就像是破旧的拉链艰难地打开,挤出无力的声音。
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室内的昏暗似乎只是某种错觉。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现手掌湿漉漉的,掌心的褶皱中像是渗出了水滴,冰凉刺骨。我本能地揉了揉手,却感觉到一层异样的触感,那不像是汗水,更像是某种更浓稠的液体。我怔怔地盯着它们,直到目光移到床单,才发现它远不是被单纯的汗水所浸透,而是包含了某种未知东西的混合物,散发着一种黏腻的寒意。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喉咙干得像灼热的沙漠,我强撑着翻下床去找水,但脚刚一触及地面,一种冰冷的触觉就从脚尖直窜上脊柱。我低头看向地板,却发现那里湿漉漉的一片。我看向卫生间,没有发现任何漏水的迹象,为什么房间里却……
一个念头突然窜进了我的大脑,让我本就由于天气寒冷而些微不适的身体如坠冰窟:“这水是从床上流下来的。”
手脚的酸痛让我每挪一步都困难重重,我强忍着不适扶着墙边的书桌站稳。然而当我的手摸到书桌时,熟悉感和陌生感同时涌上心头。我曾无数次触碰过这张桌子,可这一次,它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
“我的书呢?”
书桌上一向整齐摆放着我最常翻阅的几本书,而现在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甚至连被我用到笔杆生锈的钢笔也不见了。我急切地环顾房间,试图找到一丝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但视线所及之处,除了杂乱堆放的杂物外,只有空荡荡的桌面。我急切地想要确定现在的具体时间,而电子表的消失使得我的心情更甚。这时,我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时钟,时钟的指针静静地停在12:00。那是个不可能的时间,因为墙上的挂钟是机械钟,不可能同时停止运作且不发出声音。我伸手轻轻拨动秒针,却发现它纹丝不动。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愤怒,仿佛我所在的这个房间,甚至我的整个世界,正被一点点从时间的流动中剥离。
我蹒跚地走向厨房,试图打开水龙头,突然发现厨房也是空的,不管是尚未洗好的锅碗,没有用完的姜蒜,还是水壶,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用力回想着,昨天的一切到底是如何结束的?我是不是忘记了某件重要的东西,是我的电子表,还是那些书?或者……更多的什么。
“我忘了什么?”这个念头像铁钉一样扎入我的脑海,让我感到头痛欲裂,只能用手臂把自己勉强支撑起来,正对着厨房的洗手池。我注视着洗手池的下水口,它漆黑,深邃,就像是一个被挖空了的眼睛。那种无底的黑暗让我感到一阵恶心。
正当我思绪混乱的时候,下水口的黑暗影子竟然开始旋转,明明是纯黑的无光泽的影子竟然在旋转,我想我一定是疯狂了才会有如此的感受!我屏住呼吸,感觉手心渗出更多冷汗,一片寂静之中世界仿佛冻结,而只有我的心跳在隆隆作响。而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种粘稠液体相互挤压所发出的骇人噪声,先是从下水口发出,然后逐渐蔓延,直到我再也辨别不出它到底来自哪里——又或许它无处不在。
我的理智在这一刻几乎崩溃,向后跌坐在地上。我试图大声喊出来,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按在原地。我看着地板瓷砖之间的缝隙,第一次发现这些缝隙竟然那么黑,那么深,虽然细小却扎眼,然后这些缝隙像是扩散一般逐渐变大,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吞吃掉白色的瓷砖。我用双手支撑着自己艰难地爬出厨房,却不小心碰倒了杂物堆,它摔倒在地上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我被这噪声惊得回头一看,却发现那可怖的黑影已经蔓延到我的周围。它散发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那无法用液体,固体或者说是什么别的东西来形容,而是一种超出人类语言范畴之外的,逐渐扩张和吞噬的实体。它的每一处涌动都在摧残着我崩溃边缘的意志。我的心跳声愈发剧烈,耳边开始嗡嗡作响,却被这黑色莫名地牢牢吸引,就像是飞蛾无法拒绝燃烧的烛火。我颤抖着,双膝着地,跪服着伸出手指去触碰黑色。而指尖刚触碰到它时,我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刺穿了我的皮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沉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只是来源于身体的触觉,而更是渗透灵魂的冰冷。
“它在吞噬我。”
我猛地抽回手,低头看向指尖,发现原本触碰过黑色的地方失去了温度,皮肤上像是被烙印了一道模糊的痕迹,形状隐约像一颗磁珠。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记忆像是坍塌的积木在我的意识深处倒下,我试图抓住回忆中那些零碎的画面,但越是努力,这些碎片就流失得越快,像是在水中用手滔起沙子。我开始怀疑起,到底有多少东西被这个影子吞噬,被吞噬的到底是像磁珠那样的东西本身还是磁珠本身存在的概念。如果说磁珠这样的东西能被抹除,那么电子表也可以,书也可以,钢笔也可以……那么……
我也可以。
我为什么还存在着。
我……真的还存在着?
头痛愈发的强烈起来,这种可怕的想法随着身边蔓延的黑色深深凿进我的大脑中。我双手抱头,双眼瞪大,身体缩成一团。那种身体被浓稠之物包裹的感觉又回来了,它从我身上的每一个孔涌入我的身体,而我甚至无法发出声音,甚至来不及产生绝望的情绪,便失去了意识。
六
我被从窗户直射进来的阳光晒醒,厚重的眼垢由于混合了眼泪和别的什么东西而变得粘稠,让我感到极大的不适。我用手支撑着自己从地板上坐起,然后突然意识到现在还是冬天,地板冷得像冰块一样使我浑身一激灵。我慌忙站起,四下却和我熟悉的房间一样。杂物堆,书桌,小茶几,其他摆件。我感到有些茫然,我为什么会冬天睡在地板上,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疲倦,周围的一切明明如此熟悉……但是又陌生。
我勉强站起来,浑身无力地扶着桌子边缘,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刚刚才退去的高烧。手指尖突然传来隐隐的疼痛,但当我低头检查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外伤与痕迹,而是只有一种从深处涌出的酸胀。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亮,我估计时间已是中午,但却找不到原本放在床头的电子表,墙上的机械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运转,时间停留在12:00。我眯着眼伸手拉上窗帘,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光强的突然改变使我瞬间想起一种涌动的,不可名状的可怖黑暗,让我感到极强的恶心。我试图回想晕倒在地板上前的一切,但记忆却不听使唤,像是被砸碎了一样在意识之海的各处分散,这带来了极强的眩晕感。而我试图用手捂住腹部缓解呕吐的感觉时,指尖的疼痛却越发激烈。这种疼痛唤醒了我对于昨天那可怕经历的记忆,可我四下观察,却发现地上不再有那种诡异的湿痕,只有干净如常的瓷砖纹路。我试图告诉自己昨晚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发烧的幻觉,但身体的极大不适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的,即使它已经不再存在,但却仍然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了痕迹。
房间里的杂物堆安静得像一幅油画,桌上的空白显得无比突兀,处处透露着可怕的违和感,但却那么沉静,好像它一直以来都是那样,这就是它本来的状态。一种古怪的矛盾在我心中升起,周围的一切变得熟悉又陌生,我试图回忆起昏迷前的细节,但每当试图聚焦的时候,脑海里又会充满难以辨认的可怖噪音。细节像是被某种力量有意抹去了一样,只留下大概的印象以及模糊不清的压迫感。
我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恢复清醒。眼前的一切虽显得荒诞,却又无法找到具体的异常之处。那些消失的书本在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无迹可寻,所有的痕迹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至于电子表、钢笔……我拿出手机试图找到网购的记录,但是却一无所获。我清晰地记得电子表那恼人的蜂鸣器闹钟和钢笔泛着锈迹的笔杆,但它们却在现实中消失的如此彻底,我甚至开始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说只是一场漫长的梦境。
我试图继续进行日常活动以分散注意力,但无论是清理房间还是准备食物,身上那种沉重感都挥之不去。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而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坠落感。我感到自己正在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吞噬,无法抗拒也无法挣脱。那套磁珠的一切又浮现在我脑中,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像是高清电影一样重复放映,从和煦的日光到幼稚的游戏,然后是那深邃疯狂的黑。我跑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不断地舀起冷水冲刷我的脸颊,直到双眼因为进了过多的水而变得疼痛。
我抬起头看镜中的自己,被镜中倒影鲜红的双眼吓了一跳,昏暗的灯光下我眉弓的轮廓意外明显,淡色的阴影仿佛在逐渐变得更加深沉,深遂,以至于我的上半张脸简直就像戴上了古早超级英雄动画里那样奇怪的黑色面具,而双眼则红得像是属于某种野兽。我不敢再看镜子了,转身离开卫生间,重重地摔门。我感到一种被追赶的错觉,仿佛那个奇怪的倒影正在背后注视着我。我努力深呼吸试图找回理性以安抚自己的情绪,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那股沉重的压迫感始终不曾离去。我回到客厅,强迫自己整理房间的杂物,希望通过某项实际的工作让头脑恢复平静。然而每一次低头拿起一张纸或者一支笔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用余光扫向四周,生怕某些不该出现的影子悄然划过。而房间清理得越干净,这种违和感就越发强烈,最终当我把最后一个纸箱子摆放整齐的时候,原本堆积杂物的角落变得空荡,却更给我一种彻骨的恐惧——似乎这种整齐本身就是对我混乱心智的嘲弄。
我转身望向窗外,阳光已经开始西斜,整个房间被染上了一层恶心的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止的味道,仿佛时间的流动也变得缓慢甚至停滞。我挪到床上坐下,拿起手机,想要给家人或者朋友打个电话,可是翻遍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那些名字看起来熟悉又陌生,仿佛我认识他们,却无法回忆起任何相关的细节。置顶的名字所在位置竟然是一片空白,就像是被从列表中被硬生生地剔除。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也许我需要离开这个小出租屋,去一个人流密集的地方感受真正的现实存在。是的,在外面的大街上,灯光和人声会让我重新确认我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所有的东西都会过去,也许吃一串烤羊肉会更好,我告诉自己。
然而,当我站起身准备换衣服出门时,我注意到衣架上少了一件常穿的外套。我明明记得昨晚将它挂在那里,但现在却不见踪影。我环顾房间,试图找到它,但所有可能挂着它的位置都空空如也。我决定暂时忽略这件该死的外套。我现在需要医生。
七
几分钟后,我在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上,听着窗外的喇叭声和寒风被车窗撞碎的尖啸。车上的暖气开得太大,不知道载过了什么人而交杂着烟味和香水味,使我几乎要呕吐出来。我没有力气开口,只是报出了“四院”的名字,然后靠在座位上任由车辆颠簸。我无助地紧紧握着手机,翻看少得可怜的通讯录,却依然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空白的置顶位就像是一个讽刺的黑洞。我不经意抬头从后视镜中看了自己一眼,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苍白得胜过街边树干上刷的石灰。
到达四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医生没多久就得下班,厚重的大门前我还偶遇了几位校友。毕竟精神问题在我们这边并不是什么罕见病。白色的外墙上有几处剥落的石灰,医院标志性的红色招牌显得无比刺眼。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门诊大厅。里面很冷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混杂的气味。前台护士带着职业性的冷漠,指引我去精神科挂号,然后告诉我前边还有好几个人,可能需要等一会儿。
当我坐在候诊区的金属椅子上时,我感到有些释然,身边的人们大多在低头看着手机,有些耳机漏音,放出的是郭德纲的相声。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精神恍惚,自言自语。即使是精神卫生中心,活人的存在也使得我感到不那么压抑。我开始期待医生给我的解释,或许答案并不如意,但至少我能有一个解释和一些药物,能让我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至少睡个好觉。
大约半个小时后,轮到我了。依然是上次见过的那个中年医生。他的神情非常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让坐下。
“说吧。”他盯着屏幕打字,眼神并没有看我。
“最近感觉很不对劲,”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慌乱,“经常失眠,做奇怪的梦,有些……东西一直困扰我,我分不清是不是记忆的问题。”
他“嗯”了一声,继续在电脑上敲着字,过了一会儿才问:“具体怎么个‘不对劲’?”
我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开始慢慢描述这些天的事情。我尽量避开最诡异的部分,而是重点提到失眠、情绪不稳、物品似乎消失的现象。我知道这听起来已经够奇怪了,但总比直接说出“我看到某种黑暗的东西正在吞噬我的生活”要强。
医生偶尔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听完后,只是淡淡地说:“有可能是焦虑导致的睡眠障碍,也可能伴随一定的记忆偏差。失眠时间多长了?”
“大概一个月了。”
他略微沉思了一下,又问:“有过服药的经历吗?”
“我是来复诊的,之前吃过佐匹克隆什么的,这是我的病历。”
他接过病历看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将病历放在一边,又敲了几下键盘。他的语气依然平淡无波:“嗯,之前的佐匹克隆可以继续用,失眠这段时间有所改善吗?”
“有一些改善,但最近又加剧了,我前两天还差点晕倒,时不时感觉很恶心。”
“可能出现一些躯体化症状了,我建议再做一次心理量表和脑电图。做完后再看看能开什么药。”
医生站起身,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单子,填了几行字后递给我:“先去楼上做个量表和脑电图。结果出来后再回来找我。”
我接过单子,走出诊室。走廊里只有零星的脚步声和一些患者发出的细碎白噪声。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指引牌,找到检查室的方向,顺着楼梯慢慢走。脚步有些沉重,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锁链拌着,但似乎比来时要好。
到达检查室的时候,只有一个护士坐在电脑前。她头也没抬地问:“拿着检查单子吗?”
我点点头,把医生开的单子递过去。她随手接过看了几秒,然后让我坐在一台老旧的机器前。量表的部分比较简单,是一些选择题,我拿着笔填了大约二十分钟。最后,脑电图的检查需要在头上贴上一些电极,护士动作熟练但冷淡,一边贴一边机械地解释:“稍微配合一下,不要紧张。”然后她打开了仪器。
耳边的嗡嗡声似乎变成了某种低频振动,我闭上眼,试图放空自己。但即便是这种看似无害的检查,依然无法让我真正放松。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那台机器上,似乎所有的思绪都被电极拉扯着,要被抽离出去。检查的时间并不长,却让我觉得过了很久。
护士最后递给我一张打印出来的结果单,我拿着它返回楼下的诊室,重新敲开了门。医生看了一眼结果,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随手放在桌边。“还行,没有什么大的异常。”
“最近有没有特别的压力?比如工作上的变化,或者家庭中的问题?”他抬起头看着我。
“没有。”我立刻回答,但又迟疑了一下,“也许是一些琐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知道,这个回答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提到过睡眠问题有所改善,但似乎并没有完全解决?”他将问题引导得更具体。
“是的,还是会有一些……奇怪的梦,”我说,“但那并不是关键问题。”
“和上次的情况差不多,目前来看,这可能是焦虑症的一种表现。这段时间有所加重了。”他最终说,“失眠、物品消失的错觉、通讯录中的空白,这些现象可以理解为由于压力引起的认知偏差和记忆失真。”
“可它是真的发生了,”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不是我记错了,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它真的在——”我及时刹住了自己的话,差点说出“它”这个词。
医生静静地看着我,没接话,只是等着我继续。他的沉默让我觉得压力更大,但又无法停止。那些画面开始在我的脑海中翻腾,低语声仿佛再次响起。我开始怀疑,自己来这里到底是为了求助,还是在将自己推得更深?
“你知道,感知与记忆本身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他终于开口,语调依然平静,“很多时候,我们经历的并不一定是‘真相’,而是大脑处理信息的结果。当我们在焦虑或压力下,这种处理会受到影响,就像一幅画的颜料被搅乱一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只是我的大脑在作怪?”我尝试用平静的语气提问,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尖锐又疲惫。
“这是一个可能的解释,”他说,“我们可以通过更详细的评估来确认,但最重要的是,你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和空间,不要急于得出结论。”
“那我这种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低声问。
他转回电脑,敲了几下键盘,然后抬起头:“还是要以调节睡眠为主。这次我会调整一下用药,佐匹克隆继续服用,晚上睡前加一片米氮平片,可以改善睡眠深度和早上醒来的疲惫感。氟哌啶醇的剂量也稍微调整一下,一天三次,每次减少一片。还有一点,不要喝酒,也不要突然停药。对于记忆问题,你可以尝试着做一些记录,把每天的事情写下来。”
“可是,那些丢失的东西……”
“好好休息,”他轻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全是你能控制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接过新的处方单。上面列出的药物依然是那些熟悉的名字,只不过这次多了一种米氮平片。这些药物的名称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化学实验室里的样本,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回去先试一段时间,如果还是不行,再来复诊。”医生低头继续打字,没有再看我一眼。他的语气始终冷漠平静,像是在敷衍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文件。
我拿着处方单起身离开,走向药房的路上,心里莫名多了一层沉重感。我努力让自己抱着希望,医生的解释似乎这种例行公事般的复诊和开药,并没有让我感到完全安心。那些药片或许能暂时缓解我的症状,也许一切都只是过度焦虑而已,谁知道呢。
当晚我在睡前用温水送服了一片米氮平片。
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不错
八、
几天过去,我的生活似乎逐渐恢复了平静。每天清晨醒来时,脑子里不再有那种混乱和压抑,以及极度的疼痛。笼罩在我生活上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一些。我开始重新整理那些琐碎的事情——归纳书桌上的文件,把长久未动的杂物丢弃,打扫堆积了灰尘的角落。我试图通过清理外界的杂乱来梳理自己的内心。
米氮平的效果很明显,它让我在夜里不再辗转反侧,梦境也变得平和许多。白天的时间里,我开始拿起笔记本,写下每天发生的点滴。医生的建议似乎确实起作用了,记录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让我感觉一切都变得更加真实。那些笔记从最初的支离破碎,慢慢变得条理清晰。我标注了日期、时间、地点,甚至是天气状况。通过这些文字,我能够逐步确认一些“消失的物品”确实只是自己一时记混了,而不是某种超自然的现象。手机的通讯录也被我重新整理,把家人和朋友一个个归纳。也许那联系方式的突然消失只不过是一个程序错误或者误操作的结果。
我的生活逐渐回到正轨,我重新开始跑步,阅读,以及完成我的毕业设计。这种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三个多月,直到某夜,我被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惊醒。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注意到一个灵活而小巧的黑影,原来是一只老鼠。它跑动得太过于仓皇,以至于将我桌上的一个陶瓷杯子撞到了地上。我从床上坐起打开灯,眯着眼睛盯着那只烦人的小动物。这只老鼠想必在城市里过得不太滋润,瘦骨嶙峋——这也许是因为我把房间收拾得过于干净了——它顺着墙根一路奔跑,最后躲进墙角的一片阴影。我没有心思去抓住它,只想着将地上破碎的瓷片赶紧收好,免得第二天早上被这些锋利的陷阱把脚割破。
当我用手触碰到瓷片的时候,那冰凉尖锐的触感使我浑身一激灵,紧接着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我被吓了一跳,一时忘记自己还在处理危险的瓷片,回过头去看声音的方向,也就是老鼠藏匿的角落。这只老鼠怎么回事,也许是老鼠药发作,或者是突发恶疾,亦或者……它不小心撞上了墙……但那个角落没有老鼠,只有一片浓稠的黑。
……那个角落,有这么黑的吗……
我突然想起我是在处理瓷片,此时分心的话非得被划伤不可。可我再把视野转回到地上的时候,却发现那些瓷片莫名消失了,我桌子上的陶瓷杯完好无损。我慌忙站起,再看向那个黑暗的角落,那里依旧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连老鼠的尸体都没看到。老实说我宁愿看到老鼠被大卸八块,内脏和脑浆流的一地,即使血腥但至少有些东西,而不是这样虚无的,无物的,难以名状的可怕的恶心的……黑暗。
我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这不过是一只老鼠和一个普通的杯子——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在许多家庭里发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杯子的破碎只是我被老鼠吵醒导致的幻听,而老鼠的尖叫——天知道是因为什么,让小动物陷入危险发出些声音的因素到处都有,而我又没看见它的尸体或是什么……这是好事,说明家里没有可能伤害到我的食肉动物以及别的什么。但这个杯子终究让我觉得心里不安,还有那个黑暗的墙角。我摇了摇头,把杯子扔进垃圾桶,打算等明天早上再去买个新的。现在我只想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可躺下后,我的眼皮却越来越沉重,而思绪却越来越活跃。碎杯的声音、老鼠逃窜的影子,凄厉的尖叫……还有那个阴影中的一闪而过的光点,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场低声的呢喃,一种难以辨认的呼唤。
“不可能。”我对自己低语,“一切都好了,已经好了三个月了。”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但却完全记不清楚内容。唯一留下的印象是一片浓稠的黑色和一种不断回响的咕哝声。我揉了揉额头,不想再去深究,只是收拾了一下房间,开始准备日常事务。
日子继续一天天过去。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意外事件,与过去的那些奇怪经历没有任何联系。然而,从那天起,我的心情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开始慢慢浮现。白天的时候,我感觉一切正常,可到了夜里,房间似乎变得更加阴暗,角落的那片阴影也显得更加深邃。有时候即使是在正午,阳光最明亮的时候,拉开所有的窗帘打开所有的灯,墙角都总有一片隐藏在绝对的黑里。
有一次,我睡前忘了拉窗帘,半夜醒来时,我透过窗户看到月光斜斜地照在房间里,将床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种无形的恐惧再次笼罩在我身上,逼得我不得不起来开灯。我站在房间中央,四下打量,发现一切如常,但却无法摆脱心中的那种异样感。
那天之后,我开始把记录的习惯变得更加严密。我在笔记本上记下每一个细节,包括天气、时间、每晚入睡前是否拉窗帘,是否有奇怪的声音或影子出现。我甚至尝试用手机录音,捕捉那些夜里低微的响动。但录音中只有空洞的安静和偶尔的风声,没有任何异常。
然而,我的疑虑却没有减轻。这些记录反而让我对“正常”产生了怀疑。仿佛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藏在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片段里,等待着我发现它的踪迹。
几天后,新的杯子也莫名消失了。我翻遍整个房间,都找不到它的影子。正当我打算放弃时,我突然注意到墙角的阴影似乎比平时更深了一些——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变化,不是肉眼能直接看出的“深”,而是一种直觉上的“更黑”。那片黑暗仿佛活了过来,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开始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偶然事件。我的笔记,消失的物品,那些影子,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而且,它们正在悄悄扩散。
这种压迫感让我更加无法入眠。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摆脱了过去那些诡异的经历,或者说,它们从未真正离开过我。我还要记录下去吗?这些记录还能帮我分清真实与虚幻吗?还是它们会进一步迷惑我,将我拖入更深的黑暗?
我翻开笔记本,盯着那整齐的文字,一种深深的不安蔓延开来。我似乎正站在某个真相的边缘,但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让自己更接近那片无法言状的深渊。
那些夜里的影子,那片深邃的黑色,似乎又回来了,并在我的生活中一点点扩张。尽管我再没有经历过之前那样可怖的被黑暗缠绕包围的恐怖,但这些丢失的东西,乃至……乃至或许可能被吃掉的活物,似乎暗示着我某些不详的事情正在酝酿。
- 已编辑
九、
每一个深夜,影子都似乎比前一天更加靠近。它们从房间的角落里弥漫开来,像一种缓慢而无法阻挡的潮水。我努力安慰自己——这是药物的副作用,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错觉。但内心的那种隐隐作痛的预感告诉我,不对劲的事情正在发生,而这些事情超出了我所能解释的范围。
几周后的一天,我坐在书桌前,习惯性地翻看之前的笔记本。那些记录本来是条理清晰的,但此时却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注意到,有几页的字迹变得模糊了。起初我以为是灯光问题,但即使在更亮的光线下,这些文字看起来依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抹了一层薄雾。
我试着用手指触摸那些字迹,纸张没有异样,仍然是干燥的、纹理分明的表面。然而,文字本身却仿佛不再属于这页纸了,它们悬浮在我的视线中,模模糊糊的,像是要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我翻回去查看之前的记录,发现那些内容也开始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这种模糊不仅出现在笔记上,还蔓延到我的生活中。某些原本熟悉的事物开始变得陌生起来,连一些身边的人的面孔也让我感到模糊。我试图重新将他们的名字和样貌在脑海中联系起来,但这件事变得越来越困难。
“也许是时间长了,忘了也正常。”我对自己说,但语气里却带着不自信的颤抖。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使得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电话那头是母亲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你爸……他不行了,你能赶紧回来一趟吗?就在南方医院。”
听到这句话时,我感到胸口猛地一沉。自从搬出来住后,我很少回家,与父母的联系也不算密切,但我记得父亲的身体一直还算硬朗,从未听说他有过严重的疾病。而现在,母亲竟然用这种绝望的语气告诉我“他不行了”——这一切让我大脑短暂地一片空白。
“我马上回来。”我挂了电话,匆匆收拾了几件衣物,临时订了当天深夜的高铁票,打车赶往老家。
一路上,我试图理清思绪:为什么父亲会突然病危?母亲从没提过他身体有任何异常,也没有任何征兆,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这种突兀感让我再次回想起过去那些离奇的经历——那些突然消失的物品,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还有不时出现在梦中的黑影。尽管医生解释过是压力和焦虑的问题,但这些记忆依然让我隐隐感到不安。
到老家的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母亲带着哭腔把我拉到父亲的病床前。
他躺在那里,面色灰白,呼吸微弱,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我跪在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助。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声音太微弱,我几乎听不清。凑近些后,我隐约捕捉到几个含糊的词:“它还会……它……别靠近……”
“爸,你在说什么?”我焦急地问,但他再也没能发出声音。
那一夜,父亲在昏迷中去世了。我和母亲只能看着他慢慢离开,却无能为力。处理后事时,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父亲临终前到底在说什么?那个“它”究竟指的是什么?
和遗体的告别仪式结束得很匆忙,我们家的亲戚不多,即使大家尽量排出日程来奔丧,整场葬礼上也没有太多的人。我的祖母抚摸着父亲苍白的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会在自己之前先走一步,甚至来不及哭泣。我目送着父亲的遗体被装进火化盒——一个单薄的木头棺材,然后被几个工作人员推进火化炉。几小时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小匣子里的一堆白灰。一切发生的那么快速而荒诞,想到数天前他竟然还是活人,我的心脏就开始绞痛。
父亲火化后的第二天,我留在家里安慰母亲,顺便翻看一些老照片和文件。奇怪的是,所有关于父亲的记载似乎都不见了。书架上原本存放父亲年轻时照片的相册空了几格,床头柜上那些他常用的老花镜和杂志也消失无踪。甚至连母亲手上的家庭户口本里,父亲的名字也消失了,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我拿着户口本,心里一阵发凉:“妈,咱们家的户口本是不是换过了?”
母亲愣了一下:“没有啊,一直是这一本,怎么了?”
“那我爸的名字呢?为什么上面没有他?”我强忍着焦躁,把那本薄薄的红本子举到母亲面前。
她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你爸?你是说谁?”
“我爸啊,你老公!之前他就住在这个房间里,他生病后一直躺在床上,你还带他去医院,昨晚才……”我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母亲的表情却始终带着疑惑,甚至有些心疼地看着我:“孩子,你是不是累坏了?我一个人带你长大的,你爸……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愣住了。转身去找家里任何一件属于父亲的物品,但无论是他的衣物、书籍,还是平日常用的茶杯和老式的收音机,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我跑到书柜前,翻出小时候的家庭相册,曾经看过无数次的全家福如今竟少了一人——曾经站在母亲身旁的那个高大身影,现在成了空白。
我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惧,转头看向母亲:“妈,那以前陪我骑车、带我去钓鱼、教我用工具修东西的人是谁?”
母亲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挤出一句:“可能是……可能是以前的邻居吧?”
“不是邻居!”我几乎要吼出来,“那就是我爸!妈,你为什么会忘了他?!他明明还和你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会不记得?!”
“我……我不知道……”
“那我到底是怎么出生的?你是和谁把我生下来的?我们现在在整理什么?”
母亲摇了摇头,脸上的茫然更深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一刻,我几乎要抓狂。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的声音、面孔、动作,甚至还能回忆起他生前的习惯和爱好,但现在,所有的物理证据全都消失了,连母亲的记忆也被篡改成了“单亲带大”。
我慢慢放下相册,感觉整个世界变得虚幻而不真实。记忆被篡改,存在被抹去,这些本该无法改变的事实,现在却像沙粒一样从指间滑落。
我打开儿时自己的小卧室想要冷静一下,那里的陈设和记忆中几乎一样,由于母亲一直都很爱干净,时常打扫,甚至都未落多少灰尘。只是桌下依旧很黑。
我打开抽屉,赫然出现的是那个盒子。那个长方体形状的纸盒子,那个象征着我多年噩梦的,承载着贯穿我小半生的黑暗的不可名状的恐怖的盒子。纸面的油墨已经泛黄,用夸张色彩打的logo由于岁月的侵蚀而显得荒谬可笑。但我却忽略了这些细节。准确来说,我眼里只有那盒子上印刷着的一行文字。
“本品含27颗磁珠。”
我看着房间里的摆设,看着母亲的脸,耳边响起了父亲临终前那几个低哑的词句。
我终于分辨出来到底是什么了。
“它还会……回来……”
“黑……”
十、
所有的一切或许不是因为那个盒子,而是这黑影早就存在……它绝对不是幻觉。早在我被它缠上之前,它就在吞噬别人的生活,比如说我父亲,甚至……
这种想法使我感到不寒而栗,我不敢再低头看这个盒子,而是把抽屉猛地合上。我转身走出房间安抚母亲,随后把手中的相册和户口本放回原处。一个人的存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他绝对不可能就这样被抹杀而不留下任何痕迹,这必定会导致人际网络在逻辑上产生不可弥补的崩溃。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这一切一定有一个解释,而如此粗暴的抹杀必然会遗留下数不清的漏洞。我决定去四处寻找父亲存在过的证据,试图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答案。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周叔。他们两人从年轻的时候就是工友,关系很好,常常一起喝酒下棋,父亲遗体的告别仪式上他也有出席。童年时许多活动也是我父亲和周叔一起带我参加的。周叔的家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居民楼,我几乎是跑着过去,敲开了那扇熟悉的红漆铁门。、
周叔开门后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便露出了笑容:“哟,是你啊,好久不见了,进来坐吧。”
我没心思闲聊,开门见山地问:“周叔,我爸……您还记得我爸吗?”
他的表情在听到“我爸”两个字时明显有些变化,笑容也僵住了。片刻后,他疑惑地看着我:“你爸?你是说你妈年轻时的……朋友?”
“不是朋友,是我爸啊。”我语气急促,“之前他还和您下棋呢,您忘了吗?”
周叔挠了挠头,眼神中透着迷茫:“小伙子,你是不是记错了?我跟你妈认识挺久了,但好像没听说过你爸的事。”
他的回答让我如坠冰窟。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但他的表情没有半分异样,甚至充满了真诚的疑惑。我还想追问,但他已经转身去端茶了。
我没有心情在周叔家喝茶唠嗑,匆忙道别便浑浑噩噩地离开周叔家,心里只剩下两个字:不对。
我继续寻找其他熟悉的面孔,问遍了家里所有的老邻居和远亲,每一个人都给出相似的回答:他们要么含糊其辞,要么说根本没听说过我的父亲。他们的记忆像被一种巨大的橡皮擦过,只剩下一片模糊。即使是在我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拍过全家福的人,他们也坚称那照片里从来没有“父亲”这个人存在过。而那些照片中“父亲”的位置甚至根本不存在,简直就像是没有过这个人。
这种违背常理的现象让我心底涌起无法言说的恐惧。我试图找出一些无法被篡改的证据,比如医院的就诊记录、父亲的工资条、银行的转账记录,但所有与他相关的档案似乎都消失了——不仅是纸质的,就连电子档案也没有任何痕迹。
越是深挖,我越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中。过去父亲参与的活动、他的工作经历、他对家里的经济支持,这些事情的“痕迹”仍然存在,但却似乎和父亲无关了。母亲竟然能流利地用“单亲”身份解释过去几十年的家务安排、经济来源、甚至我的出生过程。那些原本属于父亲的作用,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塞进了其他地方,让一切看起来又似乎是“合理”的。
然而,越是“合理”,越是让人无法接受。逻辑就像是一张处处破洞的网,明明到处都是破绽可就是能构成一个扭曲的整体。这背后的荒谬和恐惧让我感到难以想象,我甚至找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种现象。
在与邻居和亲戚的交谈中,我发现他们的记忆不仅被抹去了,还出现了荒诞的逻辑漏洞。例如,有人明明记得曾经有个男人常来我家送工具和食物,但却说不出那人是谁,也不记得他住在哪。还有人清楚地记得某年冬天帮我家修煤气时是个男人来开门,但现在却坚称那是“你妈的朋友”,而不是我的父亲。
整个家庭的社会关系开始变得扭曲。邻居之间关于过去聚会的记忆支离破碎,亲戚对某些重要事件的叙述互相矛盾,就连我的母亲,有时会在无意间提到“他”这个词,但马上又改口说“我一个人带你长大”。
这种不断叠加的错乱和逻辑崩塌使我精神濒临崩溃。我每天都在写笔记,试图用理性的方式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但每次翻回头看自己的文字时,却发现它们在我眼中也变得模糊了。那些笔记像是活物,会自己删减、替换,或者直接消失。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是不是我真的记错了什么?我甚至找到了我母亲年轻时候写下的日记,包含她的热恋,婚姻,乃至我的蹒跚学步和第一次说话,可是其中我的父亲却完全消失了,二人之间的热恋竟然变成了荒诞的独角戏,任何可能从中找到我父亲存在的信息都以一种荒谬的方式被绕开,要么就干脆成为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说乃至完全的空白!
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这一切不是简单的错觉,也不是一场普通的精神病发作,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东西在操控这一切。它抹杀了父亲的存在,改变了人们的记忆,扭曲了时间的逻辑。它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过去的事实一点点从现实中剔除,留下的只有混乱,荒诞和恐惧。而最可怕的是,完全记得这些的似乎却偏偏只剩下我……
我又开始失眠,做噩梦,梦到父亲临终前的低语,梦到那片黑影从每一个角落涌来,将一切吞噬。连米氮平片都无法与这种焦虑和痛苦对抗。我甚至尝试了一些强效镇静类药物,像是奥氮平和苯二氮卓。我已经顾不上药物成瘾的风险和越来越骇人听闻的副作用,而是不顾一切地吞咽服用,就像大海中的人试图抓住身边的一切,每一片海藻都像是救命稻草。但每天醒来时,我的房间似乎都比前一天更加昏暗,我的笔记本也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空白。我试图和母亲再聊一次,问她是否还能记得父亲的事,但她的回答依然是:“孩子,你是不是累坏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将大量的时间用来在房间里整理那些越来越薄,越来越模糊的笔记,把台灯换成金卤灯以制造越来越强的光线来驱赶房间里的每一处阴影。在近乎正午烈阳的光照下我夜以继日地翻找那些该死的资料,试图找到一丝线索。但在近乎一无所获的同时,我的脑海里却冒出一个此前从未深刻思考过的问题:我记得父亲,好歹记得与他相关的一些有逻辑联系的片段,但却从未想过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到底在哪里。
我从未见过祖父,也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他。我记得小时候曾好奇地问过母亲,母亲只是含糊地说:“他很早就走了。”当时的我并未深究,以为“很早就走了”是指去世得早。可是现在想来,关于祖父的事竟然如此模糊,模糊到连他名字都记不得。
更怪异的是,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见过他的照片。在那些家庭相册中,从未见过一张属于祖父的影像。没有他年轻时的模样,没有他和家人团聚的场景,就连家里的长辈也从未提起过他。我的生活中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祖父这个人存在过。
这个意识让我在夏日如坠冰窟,手脚颤抖发冷。我连忙去找母亲,希望从她嘴里得到一点关于祖父的描述。然而母亲的回答却让我更加绝望。
“你祖父啊……唉,他……好像是走得很早。”母亲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我记得……他是在哪里去世的来着?不对,好像……你父亲从没跟我提过他的父亲,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不对……你本来就没有……你是我一个人拉扯大的……”
“妈,那……我爷爷的墓地呢?”我直接跳过了其中关于我父亲的内容直接追问,“有没有在哪里给他立过碑,或者有些亲戚见过他?”
“我真的不知道。”母亲看上去有些茫然,“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听过……有人提起他。”
我顿时感到强烈的恶心和口苦,强效催眠药副作用带来的极大的痛苦使得我捂住胸口干呕。母亲显得不知所措,她痛哭着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努力显得自己不那么惊慌失措。
“儿啊,这些天你到底怎么了,好好告诉妈妈好不好……你说的那些东西,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压力很大的话妈带你出去旅游好不好?这么多年我们娘儿俩都一起过来了……妈妈真的好担心你……”
我强忍着呕吐感,随手抓起一瓶矿泉水拧开就往嘴里倒,直到水瓶脆弱的塑料瓶身因为我的抓力而扭曲得不成样子,甚至由于折叠而发热。水瓶很快就空了大半,而由于我喉咙的吞咽速度有限,剩下的水直接从我口中溢出,塑料瓶坚硬的瓶口磕得我牙齿生疼,甚至弄伤了牙龈,带给我满口的血腥味……
这种疼痛和大量水从咽喉倒灌进鼻腔的窒息感出乎意料地使我冷静了下来。我放下瓶子安抚已经泣不成声的母亲,“对不起,妈,这些天太让您担心了,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做完后,我们一起出去旅游散散心,好吗?”
母亲只是抹着眼泪点头。这些天她一定吓坏了,无论是我的疯狂还是她记忆的错乱,都足以带给她巨大的压力,更何况她还要操持这个她几乎完全忘记了的我的父亲的葬礼与其他后事,几乎只是凭借着生活的惯性才不至于崩塌。我也不应该继续问她这些痛苦的问题,这也只会把她再一次推向崩溃的边缘。也许我接下来应该去找到我的祖母,也就是与我的父亲和祖父最关联的人。两个最亲近之人的同时消失,必然会在老人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巨大的空洞,而即使是那看不见的超自然的力量,想要篡改一个人对自己生命中最重要两个人的回忆也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确定好下一步目标后,我就立刻买了回到老家的机票。为了让母亲放心,我谎称自己要去和朋友一起去旅游散散心,带了一点生活用品就在第二天匆匆离开了家。
老家的路由于这些年的乡村建设工程比以前好了很多,原来蜿蜒而寂静的小路变成了宽敞的柏油路,而废弃的田地则被改造成了商业场所和公园,周围的一切都吵吵嚷嚷,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农贸集市。我的心里得到些许安慰,期待祖母的记忆能给我带来答案,但却又害怕她的记忆被更大地篡改,留下更可怕的空洞和更荒谬的逻辑。
到家的时候,祖母正在门前晒太阳,白发被微风轻轻吹动,手上还在编织着一件毛衣。很难想象在短短的几天前,父亲的送别仪式上她哽咽得几乎晕倒。见到我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了一贯的慈祥微笑:“是你呀,好久没来看奶奶咯。”
随后她从躺椅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拄着拐杖打量我,心疼地说道:“乖孙啊,怎么瘦了这么多,奶奶给你做点好吃的好不好?奶奶记得你最爱喝鸡汤了……”随后便要去厨房准备食物。
“奶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今天来找您是想问问……关于我们家的事情。”
“哦?”她停下了手上的编织活,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好奇,“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爷爷和我爸的事,”我试探着问,“您还记得他们吗?”
祖母的笑容逐渐淡去,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毛线,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片刻后,她缓缓开口:“你爷爷啊……唉,我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常带着你爸出门玩。你爸小时候可是特别爱淘气的,爬树、抓鱼、摔跟头,惹得你爷爷总是追着他满村跑。你爷爷是当老师的,全村小孩都怕他,就你爸不怕,可把你爷爷气坏咯……”
她的话让我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至少她的记忆中还留存着关于父亲和祖父的片段。但随即,她语气一转,眉头微微皱起:“可是,后来……后来就没再见过他们了。”
“没见过?”我的心一紧,“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祖母的声音变得低沉,“好像有一天……你爷爷就不见了。你爸呢,也不怎么提他。我问过你爸几次,可他总是含糊其辞,说你爷爷可能去远处做生意了。可是,谁家的男人一走就是几十年,连个信都不捎回来?”
祖母的叙述让我感到更加迷茫和不安。她的记忆似乎卡在了某个点上,像一部缺页的书,明明故事还未结束,却再也找不到后续内容。我试探着进一步追问:“那我爸呢?他小时候那些事,您还记得详细点的吗?”
她叹了口气:“你爸年轻时是个好孩子,后来工作了,成家了。可后来,他的那些事情,我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像是……像是我头脑里有些东西突然模糊了一样,想起来又忘了,忘了又想起来,像是在看走马灯似的。”
她的描述让我感到一阵寒意,这种模糊和母亲的表现如出一辙。甚至,她的记忆中已经开始出现不连贯的地方,仿佛时间和事实被扭曲得支离破碎。我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奶奶,您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些东西正在消失?”
她愣了一下,手中编织的毛线掉到了地上。她盯着我,目光中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仿佛是惊讶,又像是担忧。“孩子,你……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什么?”我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她迟疑了一下,“一直觉得,咱们家,好像少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是人还是东西,总觉得脑子里像是漏掉了一块。每次想去追,去找,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的话让我感到一阵晕眩。祖母的记忆中不仅缺少祖父和父亲的部分,连她自己也能隐约感受到某种空洞的存在。这种空洞……绝对不是我的错觉,而是某种真正存在的力量正在操控这一切——它不仅篡改记忆,还能够让人意识到记忆的空缺,但却于是无补,就像是被抽掉了大脑的脊蛙一样只能绝望地颤抖,如同在对我们进行一场残忍的心理实验。
这种发现让我不寒而栗。如果连奶奶关于祖父和父亲的记忆都是残缺的,那父亲的记忆呢?我的脑海开始浮现出父亲的片段,那些片段本来就不完整:我记得他带我去钓鱼,却不记得钓鱼的具体地点;我记得他教我用工具修东西,却想不起他当时说了什么;我记得他抽烟的模样,却记不清他的声音。关于他的许多记忆本来就支离破碎,而现在,那些本来残缺不全的碎片也逐渐被模糊和抹去。
“奶奶……”我努力平复呼吸,“您有没有想过,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祖母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头看着地板,眼神复杂。“大概是……你爸成家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家里确实出了些怪事,但我以为是老天爷开玩笑。后来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东西……好像逐渐不见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你说,这是不是……是不是咱们家……”
她没有说完,或者说,她的声音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了下去。我看着祖母的神情,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攥住。即便她的记忆再模糊,言语再断断续续,我仍然能从中捕捉到一丝真相——一个让我无法接受,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
那个黑影,那种纯粹的吞咽掉一切的黑,它并不是从我父亲开始的。它的诅咒,早已存在。不光是物品的丢失,这些记忆的破损和空白就像是一种病变,像是一种跨越代际的隐秘诅咒。它不只是影响我,而是贯穿了整个家族,从祖父,甚至可能从更早开始,到父亲,再到我。这种不可名状的黑暗在世代之间游走,吞噬掉人们的存在和记忆,抹去一代代人在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再用生硬的逻辑强行扭曲人们的思想,只留下一片畸形,荒凉的废墟。
“奶奶,”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尽量不让她察觉到我的恐惧,“您再仔细想想,您说的那些怪事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祖母低头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编织的毛线。“我记得有一年,你父亲结婚的前后,家里确实发生了一些怪事。东西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丢失,村里人说这可能是老房子的风水不好,或者是哪里有过不干净的东西。我请过几次外边的老道士来看,他们在院子里烧了香,念了几句经,可那种感觉却没有消失。”
“什么感觉?”我急切地追问。
“说不上来……”祖母的声音变得飘忽,“就像是……就像是有一片黑影,一直在家里某个角落,它不出现,却让你感到它一直存在。每次我做饭的时候,总觉得灶台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可转过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她的描述让我感到头皮发麻。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偶尔也会提到过老家厨房里的灶台,说它“有点怪”,当时我以为是大人们故意吓唬孩子,并没有在意。而现在,祖母的话无疑为我儿时的记忆增添了更多的恐惧。
“后来呢?您有没有试过搬家,或者把院子重新翻修?”我试图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
“搬过。”祖母点了点头,“但那东西似乎跟着我们一起走了。后来你父亲成了家,搬出了老宅子,住进了新房。刚开始一切都很好,可过了没多久,我就听说他们的新家也出了些怪事,和我们在老宅子里碰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苍白:“那时候你父亲和你母亲还吵过几次架。你妈说可能是我带来的晦气,让家里不安生,我就再也不去他们家了。我也不怪她,我知道她不是有心的。后来,你父亲好像也渐渐不愿再提这件事了。”
祖母的话让我在盛夏感到背后像有一阵寒风拂过。原来,这种不安和恐惧从祖父的年代就开始了,随后传到父亲,再到我。它像是一种看不见的阴影,随时跟随着我们,吞噬我们的记忆,抹去我们的存在。
我试图从这些叙事中找到更多的线索,由于逻辑的生硬嫁接,询问相同的问题可能得到不同的回答,而真相或许就在这些回答的交叉之处。也许,在这个时候我可以再次询问祖父的下落……
“奶奶,您还记得……您还记得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祖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记得他有一天出门,说是去找村里的老朋友聊聊天,可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村里人都说可能是出了意外,可没有人见过他的尸体,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有时候我梦见他站在门外,可他不进来,也不开口说话。他就站在那儿,看着我,身后是一片浓黑的影子。”
我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掌心渗出了冷汗。我试图从祖母的记忆中找到更多线索,但她的讲述已经越来越断断续续,仿佛那种黑影连她的回忆都开始侵蚀。我突然意识到,如果继续下去,她也许会变得和我母亲一样,逐渐遗忘所有人和事,甚至连我这个孙子也会从她的记忆中消失。
“奶奶,您先别着急,”我强忍住内心的恐惧,努力安抚她,“这些事我会查清楚的,您先好好休息。”
祖母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孩子,你自己也要当心……别让那东西缠上你。”
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是瘫坐在巴士座位上。祖母的叙述证实了我最害怕的猜想:这种黑影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从祖父开始,就已经存在了。它是一种诅咒,一种看不见的疾病,像病毒一样在我们家族的每一代中传递,逐渐吞噬每一个人。
我回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句含糊的低语:“它还会……回来……”原来它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在耐心等待,等待着下一个受害者,而这个受害者正是我。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熟悉的道路变得陌生。我的心沉入了一片无法形容的黑暗中,这种黑暗并不是外界的,而是从我的记忆深处升起,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理智。黑影的存在让我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现实,因为它不仅篡改记忆,还在改变我对世界的认知。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醒来时,我的生活中会少了些什么——是一个人,还是我自己……
十一、
我没有在母亲家停留太久,黑影和噩梦的出现越来越频繁,它仿佛具有某种生命一样,已经不再满足于吞食小物件,而是开始直接吞噬活物,记忆,以及生命。我不能再冒着因为阴影失去母亲的风险而停留在这个地方……虽然对于这种不可名状,无可抵抗的存在来说,我并不肯定我的离开能让它放过谁或者什么。但离开是我唯一能做的。临走前我和母亲再一次拥抱,我抱得很紧,因为我不确定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在离开前看了一眼家里沙发旁边的猫窝,那里本来应该有一只橘白色的大猫,叫咪咪,是我小时候就饲养着的,但现在却只有我记得它的存在了……又能记住多久呢,我所记得的又如何肯定是真的呢,我不知道。
回到学校旁的出租屋内,我点亮了所有的灯,拉开了所有的窗帘,试图驱散室内每一个角落得阴影。尽管我知道这并没有实际作用,但是明亮的光线却让我感觉好受了一些。我脱下外套,把它挂在屋子里最明亮的,简直像是在无影灯下的一角,因为我害怕它会突然被黑影吞噬。
我没有心思再做别的事情,只是一次次地翻阅我的笔记和其他的一些老物件。笔记的内容还在,但字迹却似乎模糊了一些。有些段落逻辑混乱,字迹凌乱,似乎是在我的精神接近崩溃的时候写下的。我尝试着回想起写下这些东西时的记忆,但却永远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我无论怎么努力回忆,对自己用各种学来的心理暗示,它们都没有变得更加清晰,甚至随着我的一次次触碰而变得更加模糊,唯一越来越清晰的只是那种窒息般的压抑感。我甚至开始遗忘我刚刚在试图调查的文字,不,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遗忘还是那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又在篡改着什么。这种可怕的想法使我攥紧了本就脆弱的纸,手心止不住地流汗,把水笔写下的文字浸得更加模糊。
“我还能坚持多久……”我翻开空白页,试图写下今天的记录,但是手却在一直颤抖。我害怕我写下的内容也会被抹去,甚至怕它借助我的手写下我根本不愿意记录的东西。我完全无法抑制地想起那种粘稠的黑,那种完全黑色的涌动着的液体一样的造物。我甚至写下了包含雷诺数的流体方程,然后算出这种东西相互摩擦、压缩时发出的缓慢,粘腻,混杂着泡沫破裂的细微声响的压抑又怪异的声音的频率。我简直要被自己的疯狂气笑了,但我耳边却开始出现那种可怖的声音,比我推算出的更尖锐,刺耳,仿佛是在嘲笑我的疯癫和傲慢,竟然还在试图推演……
我止不住地狂笑,然后干呕。
我推开窗户,看向外面的街道。路灯还在,行人匆匆,车水马龙。我感到一丝宽慰,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多的东西存在,一切都还没那么糟。
但我的目光滑落到街角的便利店时,心脏却猛然一缩。那个便利店曾是我常去的地方,甚至还有几个相谈甚欢的店员。可是,现在的便利店却没有任何标志,橱窗里一片空白,甚至连货架都看不清楚。店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但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孔。无论我如何努力聚焦,那人就像是一团浓雾中的幻象,轮廓模糊,动作僵硬。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喃喃自语,盛夏的傍晚冷汗从后颈流下滴到背上,感觉像是冰块一样。我早该意识到,这些变化不可能只发生在我的房间和小物件,以及我身边的人或动物身上,它早就蔓延到了整个世界。或者说,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正在被它逐步瓦解,以至于我所见只能是空白。
我拉上窗帘,坐回书桌,不敢再看外面。我努力翻找我的课程笔记和作业记录,试图用一些具体的东西重新抓回现实的支点,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房间的一角——那里本应该堆放着一些旧书,但此刻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片无法被穿透的黑。
“是它。”我心中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那个黑影终于来了,它已经不再只是隐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等待合适的时机将我逐渐吞噬,而是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我面前,吞噬我的生活。那种吞噬不仅仅是夺走我的物品、记忆或身边的人,更是让我逐渐从现实中淡化,直到消失不见。
我抓起手机,想要拨通某个朋友的号码。但通讯录里的一些名字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剩下的几个名字我也想不起与他们的具体关系。我拨了一个号码,对方接通后却满是疑惑:“你是谁?”
“是我啊!我们之前一直联系的,我是xxx,你不记得我了吗?”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
“你是不是打错了?”对方的语气冷淡又疏离,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感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最后,我颤抖着拨通了母亲的号码。哪怕只让我最后听一次她的声音也好……尽管早有准备……
“妈妈?”
回应我的是冷酷的电子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请核对后再拨。”
“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 please check it and dial later.”
“妈妈……”
我止不住地狂笑,破口大骂,疯狂地砸碎眼前的一切,把那些笔记撕成碎片,然后塞进嘴里啃成纸浆再呕出来。我感觉到眼泪鼻涕一同流进了嘴里,或许还有血。口中充斥着咸腥味。
“我为什么……在哭。但我真的好痛,好痛啊……”
“我……失去了,什么?”
房间里安静得吓人,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台灯已经被我砸碎了,天花板上的灯也是如此,现在那里只有白色的电火花。我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但脑海中那些零碎的记忆却像撕裂的影片胶卷一样不停闪过。天色在一点点的暗下来,黑夜慢慢开始主宰这个不停旋转着的世界。
我终于拉开了窗帘,推开窗户。我看到外面已经华灯初上,橘黄色的路灯照亮了城市的每一条大道,车辆打着夜灯像甲壳虫一样忙碌着,川流不息。街上人们忙忙碌碌,但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商店红红火火,但那些招牌我却一个都看不懂。我回头看我的房间,那里已经是全然的一片纯黑。坚硬的地板仿佛变成了某种流体,它逐渐爬上我的脚踝,试图包裹住我。我再次听见了那种不可名状,无法理解的呢喃,我甚至感受到了它的触感——湿滑,冰冷,仿佛无数细小的毛发划过皮肤。
“你终于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着,同时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高层的风凶猛地扑面而来,眼睛几乎无法睁开,但我仍然努力盯住外面那一片灯火辉煌。橘色的路灯,霓虹的招牌,车流的灯光在夜色中汇成了一条不断流动的银河。黑暗开始涌动,仿佛要吞噬我最后的立足之地,它无声地咆哮,像是深海的巨浪正试图越过最后一道堤岸。我感受到那种无形的触感再次爬上脚踝,湿冷滑腻,如同亿万细小的触手在同一刻试探、纠缠。
我闭上眼睛,那些已经被抹去的场景慢慢浮现了出来。父亲带我去钓鱼的那个午后流光般闪烁的小河,母亲站在厨房忙碌着弥漫着烟火的背影,橘白色的猫咪蜷缩在阳光下的猫窝里舒服的鼾声……它们像胶片一样一帧帧闪过,却越发模糊。记忆的碎片像被逐渐撕裂的画布,一点点剥落,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些片段是否曾经存在,或者它们是否只是我为填补空白而虚构的幻象。
睁开眼睛,街道的灯光使我感到强烈的刺痛,我几乎流下泪来,但我却不愿意在躲避
“你要来吃掉我了,对吗?就像你吃掉他们那样。”
“我不会让你得逞……”我自嘲地笑笑,把双腿从那黑里拔出来,站上了窗沿。我看到下面好像有些人开始聚集,但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似乎在呼喊着什么,但声音被狂风吹散了。
“至少,让我来结束。”
我回头看向那黑,面对这不可名状的存在,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丝胜利的欢愉,尽管我似乎忘记了我到底想要战胜什么。但我却突然意识到了,我可以在这一刻结束这一切,结束这场永无止境的追逐。
“就在我身上结束吧,无论你是什么。”
“你永远,永远!不能,吃掉,我!”
纵身一跃。
我看到太阳落下之前最后的余晖,染得天空如同燃烧的金黄。在这样的光中,就连那种黑都无法存身。
耳畔癫狂的呢喃终于被狂风撕碎,霓虹飞速倒退,都市的灯火连成一片彩虹般的光流。
我闭上眼睛,
微笑。
然后砰然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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