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聊内话题回避的工作模式
我没有语言学和心理学基础, 但是不得不使用相关概念, 欢迎有相应知识的朋友斧正.
本文的动机源自本人近日接连几次在一两百人的群聊中遇到的对性和屎尿屁话题的攻击. 通常来讲不在大群提及性和屎尿屁是一个既成的默契, 而支持者维护这样默契的理由繁多. 本文意在探讨对此类话题回避的可能的动因, 为最终解决这个问题实现人的自由表达提供一个视角.
有必要铺垫(但易于理解)的是, 当群聊中有人因为”没有必要提及”要求别人噤声时, 实际上就是说这样的言论引起了这位的反感. 一个每天在群里说自己中午吃了什么的人可能两周后才会因为听众的厌烦而遭到声讨, 但介绍自己性交体位的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被大肆攻击. 本文着重于探讨什么是被厌恶的, 而非什么是被认为无意义的.
言语的厌恶
语言是传递信息的载体, 其基本表意单位为词汇, 在群聊中也是如此. 词汇的词义或者说待指称的事物千差万别, 而在这个问题中只需要关心: 对一类实体(比如苹果)和对一类生命性实体的行为(运动的组合)的指称. 这类指称与其它某些指称一个显著的区别就是, 我们对它们的认识无法从词典上的定义获取. 没有任何理由将苹果简单地定义为红色的近圆形水果, 因为任何一个明白苹果是什么的人都不会把西红柿认成苹果, 因此也许我们需要在这个定义上再修修补补一下: 苹果是脆质果肉的红色近圆形水果. 然而很快就能发现, 为了将青苹果纳入这个定义中而将奇怪的蛇果甚至是超市里用泡沫做的假苹果排除出去, 我们还要加上更多的补丁. 就算这样的补丁最终可以穷尽, 它也已经复杂到无法被我们用来在生活中判断一个东西是不是苹果. 我们学习对一个实体的指称的过程, 一定是通过相当多的实例的学习, 见过五个红彤彤的苹果之后大致就能知道苹果长什么样, 有多沉. 在远房亲戚于勒带来青苹果并告诉自己这是苹果之后, 便可以知道苹果也能是青色的, 青苹果味道并不是很甜. 我们对苹果的认识, 即是在记忆中以”苹果”这样一个指称(或者半专业地说, 能指)为中心, 附和了诸多学习中认识到的实例(以对对应实体的感官的记忆为媒介), 并在需要时从实例中抽象出一定的特征. 而对行为的指称只需将这一段论证更换一个主语即可, 工作模式相通. 即: 定义不产生认识, 实例才产生认识.
这样的学习有一个于本文相当重要的例外, 那就是性具. 不妨假设我们谈论的对象只有机会自己观察自己的性具, 而通过小时候耍流氓或者其它的方式知道其它个体两腿之间也有类似的性具(并在稍后意识到人有雌雄两种性具). 那么这个时候对性具的认识就是由定义生成和自己认识混杂而成的(也可能是因为对性具的抽象认识已经刻在生理本能中而无需学习, 相信一般人都不会把感染了菜花型尖锐湿疣的性具认成某种正常的性具). 这样的假设不成立当然更好, 若是成立那么会带来一些其它的问题, 下文会进行补充, 但是不改变问题的实质, 也不改变本文的论证框架.
上述论证围绕单一的能指展开, 但是能指对实体并非一对多的简单关系, 就像苹果也可以叫频婆, 或者叫林檎. 需要注意, 不同的称呼在指称同一个实体时也有相当大的差别, 就像频婆是和佛教徒说的, 林檎是和日本人以及梗小鬼说的一样. 而对于跨度未超越语种的不同指称, 第一个被学习的指称(下称"核心指称")规范了对该实体的普遍认识, 而余下的指称在别人指称并说明含义后学习, 此时新的指称随着这样具体的语境而和核心指称关联在一起. 例如提及”阴茎”很多人都会想起人教社初二生物的那张解剖图, “阴茎”是解剖学的, 是严肃的. 而”鸡巴”不是严肃的, “小鸡鸡”是奇异可笑的. 由这个例子也可以看出核心指称实际上是流动的, 一口一个”小鸡鸡”的小孩子进入青春期后对阴茎的核心指称也很可能成为类似”勾巴””鸡巴””屌”等一系列词语之一.
细心的读者马上就能发现矛盾已经产生: 上面的例子谈及”阴茎”时联想到的已经不再是自己的阴茎而是教材上的图画. 甚至这个”阴茎”并不再指称阴茎这个实体, 而是一个严肃的(或者要考的)解剖学概念. 核心指称之外的指称, 从学习的过程就能看出, 往往倾向于(由被学习时的语境决定的)实体的某一个特性或者某一个方面. 这样的片面化的实体与实例有着相当广的鸿沟, 我们在使用非核心指称时往往联想语境发掘特性, 而非联想实例指称对象. 就像排泄物是相当广的医学概念, 而和我们时不时排出的屎尿关系不大. 单一词汇没能完成的抽象过程经过这样一个嵌套得以最终实现, 言语和现实的疏离也在此产生. 有的时候我们本身也以相当漫不经心的态度一目十行地阅读文本, 这样的疏离则被进一步加强.
然而如本文动机, 很显然在实际交流中还存在至关重要的疏离再剥离的可能性. 首先指称并非空中楼阁, 非核心指称永远是基于核心指称之上的, 而当我们尤其关心其某些特性时就需要回到核心指称进而回到实例. 例如排泄物可以传染疾病, 但是如果谈及”喷臭的排泄物”, 再严肃的学者也很难不在脑海中浮现粪便了. 另外生存的本能使我们对某些实体产生了不同的情感倾向, 例如排泄物是不洁的, 要远离. 在令人反胃的实例联想和对其感性认识的两重夹击下, 我们对粪便这个词本身产生了强烈的厌恶, 在群聊中欲除之而后快. 词语的厌恶使抽象地谈论某些对象变得异常困难.
对性具指称的厌恶过程类似. 另外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性具是天然和排泄联系在一起的, 且不说雄性性具内含尿道, 雌性性具和尿道及肛门也异常之近, 就像上帝的一个残酷玩笑. 进而在部分观念中性具可能也带有排泄的不洁性. 色情漫画中常出现这样的桥段, 性伴侣因为认为性器不洁而拒绝给自己口交或者接受自己的口交. 如果这样的观念在现实中存在, 也可以成为这一补充观点的例证.
对于前文提及的假设, 即性具的概念并未得到充分地学习, 而由于语言固有的抽象性, 修饰不足的性具一定是普遍的, 是你我他她大家所有人的性具. 谈及性具仿佛就是要去学习别人的性具, 或者展示自己的性具供别人学习, 从而冒犯了我们神圣的隐藏的世界, 罪加一等.
隐藏的世界
较为保守的读者可能已然觉得本文难读, 因为前文已经出现相当数量的(实际上我已经克制了), 不应为”文雅”者提及的词语乃至观念. 这样的事物(如性交, 自慰, 排泄等)存在于可以被眼耳鼻舌身五感所认识的世界中, 却不存在于他们认为的应然的话语和观念的世界中. 他们恪守礼教的圣训, 将自己头脑中冒出来的春色迅速地抹去, 对在大庭广众之下谈及男欢女爱的人亦加以严厉斥驳. 不雅的事物不存在于观念之中也不存在于由话语连接的公共世界中(至少其存在性不被承认, 冒头即被抹杀), 我称之为存在于隐藏的世界中. 这个世界人人都不说, 但人人都明白.
前文已经论证某些能指可能引起较为普遍的反感, 而恰好(本文不讨论形成历史)礼教规定了这样的东西是不应被谈论的, 谈论了要割舌头的. 即便今天已经没人来割谁的舌头了, 我们也会出于词语的厌恶而极端拥护徒剩躯壳的礼教, 以”礼貌””文雅”之名党同伐异, 以传统礼教为红线划分了言语的世界和隐藏的世界.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 我们将这样隐藏的世界视为重要的隐私. 人带有目的地认识并接触世界, 从而将自己和自己认识到的他人片面化以适应这样的目的. 例如教师是学生的榜样, 必须要道德高尚学识渊博, 甚至远不止于此, 这位教师必须是无垢的简化的, 从而也是没有性欲不会排泄的. 类似地, 对身边大部分人(某些意义下, 包括我们自身)我们都很难意识到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有性行为和排泄行为. 而我们对外界展示的形象也是如此. 从而在这个不存在性和排泄物的世界中, 唐突出现的关于性和排泄的言语是对这个无暇的世界的极大的攻讦, 这样的攻讦第一层是: 谈及性就是给对象附加了性交这样一个新的功能, 从而谈及性就仿佛自己要性侵犯或者被性侵犯一般, 第二层则是破坏了我们对无垢的言语世界的景观的认识, 美好的优雅的世界是不存在性和排泄的, 就像二次元美少女不会拉屎一样. 人追求稳定, 而我们为了维持既往的无垢的生活, 维持观念中的世界和这个世界中的自我形象, 必然会对这样的言语百般排斥. 我们在言语中生活, 群聊时的我们在群聊的言语中生活, 这样的生活是圣洁的, 不应被无礼小儿玷污的.
群聊的结构
应该理解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 群聊不等于出书, 也不等于充分讨论. 群聊并非出书这一点比较容易理解. 群聊的话语是零碎的并且半对话性的. 零碎性即我们很难在群聊内进行经过充分思考与修改的严密的论述, 一切话语都是待确定观点的碎片, 而非可以批驳的扎实论述. 半对话性是说, 群聊可以是向全体成员的对话(正如典型的在纸媒上的论述一样), 群员确实可以向所有人发表独立宣言, 但更多的时候群聊的对话是面向特定个体的, 一个鲜明的例子是大群内常常出现的多线聊天. 这些性质导致我们难以专注于某个事件或者观点进行深入讨论, 我们可以随时切换. 这也带来了更严重的后果, 我们很可能前后矛盾而不自知, 从而纸媒上可以存在的连贯语境, 语境对词义的暗示乃至连贯语境下完整的论证在群聊中荡然无存. 后果除了上面提及的论证不严密以外, 我们需要强行猜测很多多义词(甚至是表情, 表情包和各种梗图语录等, 尽管图像媒介不是本文的重点)的具体含义, 这样的猜测往往是基于我们以为的说话者立场, 基于我们以为的语境, 从而猜测错误率高得离谱. 在这样的环境下, 有别于反讽的反串得以存在, 普遍的无法解开的误解也得以存在. 群聊无疑极大地冲击了书面上完整的观点表述和论证, 也极大地冲击了讨论的充分程度, 在这个含义上我说群聊既非出书也非充分讨论.
这远非问题的全部, 甚至远非最明显的一部分. 群聊最明显的问题是群聊的权力结构. 群聊的三层权力结构群主-管理-群员是极端集权的, 管理集团(管理和群主)并不受任何限制, 群员生杀大权握于管理. 而管理集团天生负有维护群不因违规被解散以及维持群员留存意愿的责任, 进而管理对群的期望往往是和气交流而非激烈冲突. 再者这样的结构也促使群员一旦遇到交流上稍微难以解决的问题就上达天听而非在群内讨论解决. 加之管理个人(作为实行禁言, 踢人等权力的独立实体)总有对群内不同观点的倾向性(并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意志上升为群员乃至群聊意志), 管理集团对群的管理一定是专制的压抑的, 一定会阻止群内产生充分的讨论. 甚至, 管理在对群实行权力时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控制欲, 实现了自己对群的期望满足了期待, 从未被噤声的群员的赞赏中获得认同满足认同和归属感, 一个恶性的正向反馈在此形成.
另外群聊的组织常常是带有目的性的, 这样的目的一般并不能起到规定群聊严肃程度和使用语境的积极作用, 却常常限制群聊的话题发展甚至论述选材的可能性. 尤其是不同的人对不同时期的群聊的目的认识各不相同, 促进了以群聊目的为讨檄的党同伐异.
当然, 群聊是存在可以被好好利用的可能的, 就像你可以把手机当作镇纸而从不打开它一样. 而一旦你开始充分使用群聊, 这样一个工具就开始影响你的思维乃至言行. 当你看见群里出现下流的词汇后, 经验和直觉就告诉你这是不洁的, 快告诉管理撤回并训诫. 而群聊就这样一天天如常运行着.
尾声
本文的副标题也是原标题为”群聊内话题回避的工作模式”, 但本文的理论构建是针对笔者写文的动机即对屎尿屁和性的回避的. 对于其他话题的回避, 例如对政治敏感话题话题的回避, 可以通过一些类似但更简单的论证发现它们之间的类似结构: 对政治话题的回避包括了更加强烈的保群欲望乃至自保欲望, 对自己观点被冲击的可能性的恐惧, 对表面和谐的渴求等等, 跳过本文有关词汇的论述之后后续逻辑基本一致. 这样的论证并非本文的目的.
我无法回避文章明显的男性视角, 据称女性和男性对性相关话题的认知不同, 我无法确保在女性主导或者男女均衡的语境的群聊中话题回避遵循相同的工作模式, 欢迎修正. 尽管我对这套理论有一定的自信, 因为文中提到的规训内容基本上是普遍的.
为了使文章易于接受, 没有详细论证”表面的和谐”的不正当性. 大致思路是摩擦是难以避免的, 充分地沟通才能解决一个又一个的摩擦. 而若摩擦真的不再产生, 说明双方已然难以迸发新的观点, 群的交流功能也就此死亡. 刻意限制讨论的尺度即是刻意掩盖巨大的矛盾而维持表面的和谐.
本文关于言语和实例的灵感经过了群聊”直江津读书会”的讨论得以成文, 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