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六月底的天气甚是燥热。即使坐在一众同学和T大学招办老师正襟危坐的“小黑屋”里,我仍然能感觉到汗水粘在腋下的不适感。只听得见空调机嗡嗡作响的声音,和我砰砰的心跳。
“总分六百六十四分,全省第四百四十二名。”
在网站卡顿无数次之后,我查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坐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中学的种子选手,准备着和全国数一数二的T大学的签约。
彻底无缘T大学。除此之外,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到小时候秋天造访T大学,站在标志性的牌坊式建筑二校门下,青砖白瓦甚是亮眼。秋风拂过,路旁金黄的银杏叶簌簌落下。若我走进T大学,或许也在这样一个金秋吧——高中午休的时候我曾一遍遍想过。可如今,现实敲碎了幻想的玻璃窗,玻璃的碎裂纹路像我无声的泪痕。
“你们考不上全省前五十名的,就别考虑什么专业不专业的了。到时候你们也没法选择。”我想起来班主任这样训话道。虽然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一种近似于洗脑的教条,但当时,我还对班主任的每一句话深信不疑——包括上不了T大就进不了大厂找不到好工作这种鬼话。
T大学的梦想,数学的梦想,好似泡沫一样,膨胀,又在一瞬间碎裂。
浑浑噩噩走出校门,迎面过来是一脸忧虑的父母。我招呼也没有打,径直上了车。
“明宇他啊,考了全省四百多吧......”
“开车不可以接电话!”我几乎要一把把手机抢走。
“哈哈还好还好,确实有点失常......谢谢关心。”
一路上父母接了不知多少个这样的电话。我几乎要被这样不能说相似只能说雷同的回应催眠,也不再有力气管开车打电话的事,虽然“违反规则”是我最讨厌的事情。
从小到大,规则于我而言是一条高压线。从不能随地吐痰到不能在没监控的路段闯黄灯,我几乎把家长训了个遍。
“哎呀麻老师啊......K大学?我们会考虑......对,孩子想学数学......”
数学?还谈什么数学?我几乎要把电话夺过来,嘶吼“读他(哔)的数学!”
“中法班?.....”
中法班,我一下愣住了。
不知道中学时代从哪个野鸡榜单上看来的,巴黎六大和十一大的数学系在世界不说第一,也说一流。因此,在那个傻到情人节当众壁咚数学书的年纪,我嚷着长大了一定要去法国读书。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理想从去法国读书变成了考上T大学呢?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幻想自己一脚已经踏进了T大学呢?暑校?冬令营?还是填强基志愿时候坚定勾选的T大?不行,我快哭出来了......不能哭。不能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
我会不会拥有了另一个机会呢?
中国和法国在数学教育的合作上有相当长的一段历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W大学首创中法数学实验班,培养出了像麻建军老师这样大名鼎鼎的数学家——正是K大学麻建国老师的哥哥。
如此灿烂。
“中法班......”我喃喃自语。
然而真正报志愿的时候,我依然在自暴自弃的漩涡中,一志愿选择了身在上海的F大将自己委身天坑事业——只因为F大是最接近T大的top3学校。而把K大填在了二志愿。
而那一年——感谢F大招生办的口舌——我和F大录取线差了一分。
我就这样意外地来到了K大学。
按照K大学的传统,开学第二天就是开学考试,诸多英才班也在此时开放报名,根据考试成绩和面试成绩录取学生。中法班也不例外。
“呼......”
上午的英语考得还算轻松,下午才是重头戏——数学考试。虽然事先做了一些准备,尽了还处在失意和颓废中的我的最大努力,但毕竟考的全是竞赛题,高中时代全力准备高考的我还是心里没个底儿。
试卷发下来了。
填空题都很简单,我一路过关斩将,杀到大题跟前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然而,大题第二题是错题,第三第四题我苦思冥想也得不出个思路。
“完蛋了........”
脑子一片空白,我直接闪回到了高考的语文考场。彼时彼刻,我选择题的手感出了严重的问题。七道题,整整七道选择题违背着我多年来的解题直觉。我感觉到脊背有汗水流过,手臂僵硬得甚至有痛感。
几乎考试一结束我就哭了出来。
但即便如此,数天之后我还是接到了中法班的面试通知。并且在面试不定积分忘了加C的情况下通过了面试。我哭得实在是太不值钱了些。
当我准备接下入班的橄榄枝,家人却阻挡了我。
“你想啊,要是进了中法班,你就只能去法国读书了。要是不去啊,你的选择就更多了。去美国、英国,留在国内,甚至也可以申请法国的学校。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路走窄呢。”
“不是......我也不想......但是......”
我语无伦次,泪水再一次滑落,甚至发展成一种哀嚎。中法班,我知道这个梦想一度挽救了我,支撑着我走过接连被T大和F大拒绝的失意时光,让我觉得这种跌入谷底的日子仍然有一丝转机和希冀。
“我要去......我要去中法班......”
彼时彼刻,我还不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礼物,还是又一个惩罚。但我知道,这句话对我施了一个魔法,我不再有后悔的权利。
“大家好,首先恭喜大家进入中法班。我们大家将在四年的学习之后,选拔七名同学前往法国读书,希望大家多多努力。”
“我送给大家几句话,首先希望大家保持信心、做好自己。大学是新的起点,和高中截然不同,每个人的情况都可能重新洗牌。然后希望大家记住,每天要确保工作12小时,我们这里只有优胜劣汰和残酷的竞争,大家要努力奋斗。第三,听课要记笔记,千万不要用手机拍照。第四,不要打游戏!第五,大家要积极锻炼身体,发展同学友谊。”
开学前的班会上,麻建国老师发表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讲话。
然后是特意被请来作打游戏“反面典型”的两位学长。我不打游戏,热门的手游对我来说都太过粗暴,自然对着打游戏的坏处听得昏昏欲睡。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沉迷游戏从来都只是一个结果而非原因。
“大家好,我叫刘毅飞,是你们的代数正课老师......”
轮到代数老师讲话。第一句话话音没落,教室里响起一阵哄堂大笑——没有谁不想到当红的女星刘亦菲。
“这位是你们的习题课老师袁之阳。”
这便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
我带着残余的不安望向台上,袁老师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忐忑,回复以一个安抚而又矜持的微笑,接着开口:
“学习代数概念,应该学到如同水晶一般地清晰。”
即便无数次回忆起这句话,我还是被它的清澈感叹。该怎么说呢,这句话,或许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现代数学的美,虽然还没有与它直接接触。
我已经在数学的魔咒中了,这是彼时彼刻我发现的现实。但那时,微小得让我没有注意到的是,另一种东西开始慢慢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