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实是不可能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

“真实”是不可表象的，但是不表象，就不可能触碰得到。主体只能站在玻璃的这一边向另一边看，只能看着，却不能做任何事情。“真实”是回溯性的，主体可能说这也不是“真实”，那也不是“真实”，但是就是不可能找到“真实”，只能一次次地把表象误认为真实，又一次次抛弃”表象“，一次次说”这并不是真实“，然后朝下一个表象走去。

“真实”之所以不可抵达，不可表象，根本上是因为真实是一种对主体而言“不在场”的东西，是一种不可能性，它根本上就是不可能，或者说其存在只是一种假定。表象或许会留下线索，暗示真实的存在，但主体永远无法真正找到它，这构成了一个悖论。

如果爱就够了，那么事情就太简单了，人们越是爱，荒诞就越牢固。

——加缪《西西弗神话》

同样地，“真理”也是不可能的，所谓的“万物之理”永远无法最终获得。基础性的问题总是存在，科学并不是一种“真实”，它只是一种方法，一种用于实证与分析的工具，并不可能通向真实。

2 表象即幻象

“表象”即“幻象”，所谓“表象化”，就是“幻象化”；所谓“表象秩序”，便是“幻象秩序”。

他说他一直在研究我的灵魂，结果发现其中空虚无物。他说我实际上没有灵魂，没有丝毫人性，没有人任何一条在人类灵魂中占神圣地位的道德原则，所有这些都与我格格不入。

——加缪《局外人》

表象分析中的“表象”借用了拉康精神分析中的“象征界”概念。拉康提出的“镜像阶段”表明，孩童第一次在镜中认出自我时，会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本质上是“表象化”的。

如果我们将本意称为“所指”，表意称为“能指”，就会得出经典结论：能指永远无法完全传达所指。语言不过是表象，无论是字母、发音、词语还是理解方式，都只是表象。传达总是有剩余，有未尽之意。

表象与幻象是相互依存，一体两面的。——表达出来的，必然是“表象”；理解得到的，必然是“幻象”。

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缨珞经》

现实的表象，是我们共同的幻象。

3 表象必有缺失

表象总是带有缺失，正如表意无法完全传达本意。“表象化”过程中，缺失的存在是不可避免且牢固的。

主体的言说无法到达他者那里，主体的言说总是沦入虚言的境地。同时言说的主体本身是无意识的主体，使得他对自己在说什么处在根本不知的状态。

——吴琼《雅克拉康 阅读你的症状》

所谓主体，即灵魂。灵魂无法将“真实”传达给他者，因为一旦传达，便不可避免地发生“表象化”。而真实一经表象化，便失去了其真实性。正因如此，任何试图言说“真实”的努力都注定是徒劳的，因为“真实”永远无法被传达。

实在界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既不可能想象，也不可能整合进象征秩序，且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而抵达。

——精神分析Wiki “实在界”

真实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所有的“表象”必然带有缺失，无法完全呈现真实。

4 表象的囚笼

表象必然存在缺失。从“一切都是表象”出发，我们可以推导出现实中的一切都带有缺失，因此，现实的一切都是非“真实”的。

沿着这种思路，分析便愈加清晰：“自我”并非是真实的自我，而是表象的“自我”。所谓的“真实自我”是不存在的，因为表象的自我已经涵盖了自我的全部。这意味着，想要找到一个“超越表象的真实自我”是不可能的。

“一个女人之所以成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毋宁说是形成的。”

——波伏娃

类似的，我们可以重新解读“镜像阶段”：“一个孩童认为镜中的自己是“自己”，与其说是反映了真实的自我，不如说是接受了表象的自我。”

表象必有缺失，这意味着表象总有剩余、缺席、停滞。德里达将这种停滞称为“延异”，而在加缪笔下，它则成为“荒诞”。这种非真实与表象紧紧捆绑在一起，一方面揭示了“终极价值”在哲学上的不可能性——因为它依旧属于表象的领域，而非真实，另一方面散发出一种“百年孤独”式的孤寂感：模糊、艰辛、复杂、冷清而深远。因为真实的主体是不可能，主体除了表象，别无其他。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言语在这里是失效了的，一切行为也都失去了意义。真实无法企及，无论是自杀、服药、堕落、狂欢，还是孤注一掷、性放纵、极限运动、暴饮暴食，这些看似能够“超越”的举动，实则都牢牢被困于表象之内，被囚禁在虚幻的牢笼中。它们无法表达，无法超越，也无法生出任何新意义。

“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已不存在；如果我不在了，那么所有的记忆也将不在了。是的，他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

——福克纳《野棕榈》

5 欲望是对真实的幻象

主体的存在是一种表象，而表象必然存在缺失。这种缺失推动着主体不断寻找那些缺位的真实，这就是欲望的原因。欲望是对真实的追寻，然而真实本身是无法被找到的，因此，欲望注定无法真正得到满足。

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判断一个需求是否属于欲望的方式是：当你满足了它，观察它是否被“完成”了。如果它能够被彻底满足，那么它就不是欲望。欲望无法彻底满足，当我们以为达成了欲望时，它会立刻退后一步，失落地表示这并非真正的“真实”，而只是表象，并且要求我们继续寻找。欲望在这个过程中不断重生，再度引导我们进入新的追求——得到的越多，欲望也就越多。

欲望带来的享乐在于追逐幻象，而非实现真实。因为一旦欲望得以实现，幻象也会随之消失，快感将无影无踪。欲望的对象始终是失去的对象，是对缺失的渴望，是对幻象的执着。

轻飘飘 轻飘飘 你在笑着 只是这样就能让我露出笑容

——花泽香菜《恋爱循环》

欲望可以表现为任何活动——转笔、逛街、弹琴、飙车、编织、钓鱼、跳舞、打僵尸、看动画、刷短视频、肥皂剧、看游戏实况、音乐演出、数码测评……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无意识地重复这些行为。欲望并没有明确的终极目标，表象只是欲望的暂时寄托；欲望永远无法被彻底满足，而能让我们感到片刻满足的，始终是幻象。作家可以一直写下去，却无法真正表达一切；朋友可以一直聊天，但永远无法传达所有感受；人们可以一直活着，却永远无法经历生命中的所有可能。

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

——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欲望本质上是一种“谎言”，并非获得真实才能满足欲望。相反，只有当欲望无法被满足时，欲望才得以延续，幻象才能长存。尽管我们知道幻象只是表象，而不是真实，但这并不会阻止我们继续追逐它。这可以理解为一种自娱自乐，一种沉浸于幻象中的循环游戏，一种普通的欲望享乐，即使它并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

（主干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