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性成熟的人,不论性别与性向、保守或开放,都不得不承认:一切的与性有关的欲望——包括对恋爱的渴望、结合的肉欲、种种性癖,以及看到曼妙身姿的朦胧的愉悦等等——都要基于他人与对他人性别的认识才能进行下去。甚至人在自慰的时候,都忍不住要连带着进行性幻想,并在性幻想中填入属于某个性别的他人或人们——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是仅仅具有某种性别的特征的“异我”——幻想着他们之间或他们与自己进行某种性行为。人最本能、最普遍、最原始、最激烈,理应最放荡不羁的欲望,却已经被有性别的异我,亦即性异牢牢地锁死了。
人要认识什么事物,必须要有一个标准把这个事物与其它事物区分开来,这个标准就是事物的规定性。性异是两层规定性的糅杂。首先,性异必须要体现于异我之上——这里的异我不一定是他者,也可以是幻想中的角色,不作为确证自己存在的中介——它是作为性行为或性幻想的“我”扬弃了自己的主体所留下的产物。其次,性异又是性别的规定性,它是一切可以表征异我性别的特征,判定他的性别,并把他从其它的性别,即异性中抽离出来。因而,性异是性的实质,也是异性之异。然而,人只有认识到异我的存在,才能认识到性别之别,因此这两层规定性又是统一的。
性异最初产生,或者说最初被一个人认识之时,只体现为生理性征的区分。但随着人的自我异化,性异变成了人的性被使用的价值,成为了最早的商品。人为了提高自己(在别人眼中)性异的价值,不仅把每个已有的生理性征塑造地接近完美,并穷尽心思地把属于自己的人的规定性变成性异的规定性——譬如说把本与性别毫无关系的衣物分成了男款与女款,把所有人都拥有的头发用打扮区分成了女性的发型与男性的发型,甚至把性格与行为也分成了女性当有的或男性当有的——通过这样的方式,把一切人的规定性即人性刻意否定,兑换成性异的规定性,以奉献给性异的认识与性异的欲望结构。即使是那些无法被迫分成两类来打扮的人性,像清澈的眼眸与光洁的皮肤,也会被勉强地纳入到性异之中,并成为所谓“人体美”——但实际上,如果我们分辨不出这些身体特征从属于哪个性别的人,它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视作美的。在这个性异化的过程中,人性变成了性异性,人变成了性异的组合,对人的审美就是把人性异化,而对自己的审美与打扮——不论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都是迎合他者性异欲望的自我性异化。这个性异化过程的开始极其之早,甚至是前历史的,因此我们无法准确的探析,但这个性异化的过程今天仍在继续。
由于人不断的性异化,不同性别间的规定性越来越显著,共通的人的规定性越来越模糊,人愈发地把自己与异性,或者说有性的异我,看作两个非人的物种,而不是人。因为不同性别的人不是把异性视作人,而是视作异性,异性间的关系自然也就倒转成了性异间的关系,这就是性异的拜物教。在性异的拜物教下,男人不是人,女人不是人,性少数也不是人,只有人是人,而人又不在人的认识中存在。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性异的有与无被分划成了两种:同性间的关系与异性间的关系,而人在选择与人用哪种关系相处时,首先要判断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而不存在对统一的人的相处模式。也就是说,如果我作为一位(异性恋的)男同学,看到一位女同学迎面走来,我首先认识到她是女性,她“有可能”对我产生性欲,“有可能”对我有好感,“有可能”想和我谈恋爱;其次,我才意识到她是我的同学,她有可能会来找我问题目,或者咨询我今天食堂有什么新菜品。这也是自作多情的始动因。另外,因为需要刻意地把同性从异性中区分开来,就算是同性间的关系,也倒转成了性异间的关系。与此同时,由于人的关系已经变成了性异间的关系,人即使不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性异作为商品的价值,而是为了把自己维持在已有的关系类型之中,不被当成难以交流的非男非女之徒,也要维持自己的性异化,按某个性别的外貌标准打扮自己;而对野心勃勃地想把自己的性异出卖一个更好的价格的人,他们急于把自己更多的人性兑现成性异性,因而发明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装饰、衣物、发型与时尚,加深自己的性异化。这在女性中尤为严重。在这里,性异的拜物教与性异化相互促进,无限进展与运动,而这无限的运动之中,必然蕴含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同样在这个过程中,异性与性异最终以一个纯粹空洞的概念的形式,成为了性异本身。到了这个阶段,无需再用某种具体的性异来勾起人的欲望了,只要告诉他对面是男是女,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一团性异的幻想出来,表现为对异性概念的单纯渴望,而为了与异性的概念结合,又必须采取一种从别人那里模仿过来的、名为“恋爱”的仪式——所以单身者渴望着恋爱,把自己的性异贩卖出去,这就是恋爱焦虑的始动因。
当性异的拜物教徒们怀揣着欲望的焦虑,把自己的性异打造地秀色可餐,又贪婪地寻觅异性的性异之时,性异拜物教的第一次矛盾便出现了。以性异拜物教的催生的恋爱焦虑为鞭,足够幸运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伴侣,幻想着自己对性异的欲望终于能被满足,但是!人终究是会成为人的,即使人被性异化的再深入,他也有不能被性异吞噬的人的规定性,而这些没有被性异化的部分,正是人掩埋最深也最为桀骜不驯的人性。因此,两位性异的拜物教徒在走得足够近之后,终于发现了对方不只是异性,而且还是人,他们不得不面对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性异之间的关系,虽然这样的关系也被性异的拜物教严重地扭曲了。有些人能够成功挺过来,步入圆满的爱情与婚姻的殿堂,他们是既幸运也不幸的——幸运的是他们终于收获了一段人与人的关系,不幸的是他们是通过以把整个人彻底地变成性异,变成妻子或丈夫,来调和人与人的关系的。而对于另一些人,在人与人第一次暴烈的接触之后,被抛向关系之外,在那之后他或许会把异性稍微当人看了那么一些,但比较起整个个人史的性异化,这样的逆流微不足道,他仍然是一名性异的拜物教徒,矛盾也会继续发展下去。
如果这位可怜的性异拜物教徒被人与人的关系甩出了许多次,他们已经对性异拜物教的鞭打麻痹了,他们终于会意识到:异性竟然是人,他们不能完满地满足性异的欲望。因此,他放弃了作为人的异性,而是投入到自己的性幻想中去,在性幻想中与完全非人的、纯粹由性异组合而成的异我角色去玩性异的游戏。当然,性幻想中的异我毕竟是最接近“我”的异我,它不能给人带来最强烈的性异快感。因此,社会分工就进入了这个过程——文娱产业与情色产业把性异的拜物教徒们钟爱的性异组合起来,炮制出彻底由性异组合而成、没有一丝人性的角色,来满足他们无从发泄的欲望。随着媒体技术的不断发展,一种不留任何人性的、完美的性异组合工业终于出现了——那就是二次元。二次元角色的每一个身体部位、每一个细节都是美的,因为在人的规定性被去除之后,终于不论与性征无关或有关的规定性,都性异化成了性异的规定性。在文娱产业摸索出消灭人性(追求美)的最佳画风后,为了提高性异组合的效率,所有二次元人物都成了同一个的身材配上服装、发型发色、瞳色肤色,以及其它细节参数的组合,每一种性异都能以参数的形式快速叠加,而性异也变成了参数和概念。举个例子:“我喜欢‘白毛’‘红眼’‘贫乳’‘萝莉’。” 此时此刻,人最终变成了对一个空洞的词汇就能发情的淫荡动物,异性之间的关系也化为了人与性异的关系。这是性异拜物教的终极形式。
这位拜物教徒的故事似乎停止了,但整个社会中性异的运动绝未也绝不会停止。只要是既有的,一定是有矛盾的;只要是有矛盾的,就一定是会运动的;因而,一切既有的,都是有待被推翻的。在我们这个年代,性异拜物教的词汇工业化刚刚开始,它的矛盾还没有充分地体现出来,但我相信它一定会走向最终的崩溃。崩溃的希望,正蕴含在一对夫妻为柴米油盐的争吵里,正蕴含在宅男对千篇一律的二次元角色的抱怨中,正蕴含在半梦半醒的晨勃时不自觉的、没有性幻想的摩擦带来的朦胧快感间。恋爱、做爱、性幻想、性向,以及性别,这一切凭借着性别的异我操控并压迫着我们欲望的事物,一定有消失的一天,而解释它们就是消灭它们的第一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