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在一次面向大一新生力学分享讲座上的哲学讲演录,旨在以柯尼希定理为例,系统阐释什么是 科学 、什么是 科学家 、什么是 科学家精神 。
板书如下:
内卷
中秋节我有一个同学对内卷现象很感兴趣,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高中那一套仍然深深印在很多人的头脑里,你觉得现在卷的氛围是学生的高中思维导致的,还是大学的绩点制度导致的,或者是两者相互妥协的结果?”
那么我们就来回答他的问题。我们就从内卷开始。“内卷”是一种不必要的内耗,它消耗人的身与心。身,从早卷到晚,久坐伤身;心,数学分析学不会怎么办?很焦虑: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很迷茫:你不卷有的是人卷。清华大学非常卷,在那里有一种学生。叫作“空心人”。这些学生都有很高的 GPA,门门课都是 95 以上,但当记者问及为什么学习、为什么要考这么高,为什么要卷时,他们却答不上来。仿佛“绩点”和“卷”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意义,一旦去掉这个意义,整个人就像没了追求,生无可恋了。
高中也是如此:提高一分,干掉千人。但是非常幸运,高中的教育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通过高考。所以高中同学的学习与生活是完全面向考试的,考试考什么,我们就教什么,考试不考的东西,我们就不用学;上午这个时候考试,你的生物钟就要适应它。所以对一个这样的同学而言,学习的全部意义就是高考,他会因一次月考考了年级第一而欢喜,也会因一次期中没考前十而落寞——当然他们的环境——家长、老师、同学也和他们一起涨落。但高考一旦结束,“考上好大学”这个应然的悬设就已经成为了实然的现实——他通过了高考、考出了好成绩、考到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来。那么这个时候,新的意义是什么呢?
分析到这里,很显然,上大学的第一个可以称为“目的”的东西,就是要找到“意义”,不至于陷入虚无。
那么 GPA 是不是新的意义呢?它当然可以看做一个新的意义、新的目标。然而,刚才“空心人”的例子却像是在说,他们的生活看似很充实,拼命内卷,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虚无。
讲到这里,或许同学们就会对我的这个报告产生一个预期,你们仿佛已经知道了我下一句话就想说什么,什么“学习不是为了考试”“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为中国之崛起而读书”等等。好像那就是一个新的价值、新的意义,然后听完我们的讲演之后再次雄心百倍地投入到漫长的痛苦之中。
然而马克思讲:“正如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来火种后转而在地上盖屋安家一般,哲学在把握了世界之后就起来反对现象世界”。现在,让我们跑“一”下题,即在理科分享会上做哲学分析。
中科大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摆在面前的对象,首先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我们将它拆为四部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并对这些概念的含义从右到左进行一一分析。而这四部分的内在矛盾将会推动它不断运动发展。
所谓大学,首先是“学”,其次是“大”。“学”的含义即是指这个地方是学习知识的平台,老师先有知识,然后在课堂上将知识传递给学生,让学生也具有一定的知识——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将较高的“道”与较低的“业教给学生,并解答他们可能的疑惑。那么现在,我们就把学生在学校中进行的过程称为“接受教育”,这里我们把“教育”一词暂时理解为“传递知识”。不过,“高中”和“初中”都代表着人接受教育的场所,但是他们面对的层级有所不同。大学也是如此,它的“大”意味着这是更高层级的教育,是“高等教育”,是不同于高中初中的教育。而这一套制度,是我们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时候学完器物学制度,进而搬运过来的一套教育制度。
再来看“科学”,我们平时讲一件事是“科学的”,比如科学的安排、科学的计划等等,是指它们符合实际情况并且表现良好。这里的科学二字却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科学。首先中国古代典籍中并不存在“科学”一词,它是一个舶来物,即Science。陈独秀讲“赛先生”,就是它。Science 的词根是 Sci,它的含义是 to know,是去“知”。但是这种“知”不是中国古代语境下的“格物致知”——因为格物致知指向的是修齐治平,它带有一定目的,学习的归宿是平天下,是关于现实的。但我们所说的这种“知”是经过对客观现象的反思、质疑而提出的、经过研究、表述而形成的一套系统化公式化的 knowledge。所以这里“科学”二字的含义,是由自由与理性的与客观现象相互作用而产生的一种“西学”。
技术,techn-ology,tech-代表一种制造的skill,一种 art;而 -ology 词缀来自 logos,逻各斯:理性精神,它的一个重要方面是 to say, to speak。比如我们做科学技术,需要发文章,把自己做的东西讲给人家听。所以“技术”二字,和科学一样,代表一种被说出来的、被系统化的“知”。
而“中国”一词,是因为这所教授科学技术的、不同于小学中学的大学坐落在中国某个地方吗?不是的。它的含义是由中国人——生活在中国制度下的、受中国文化熏陶的人办的,这里的领导是中国人、老师是中国人,学生也是中国人。它是在中国意识形态(ideology)规定着的一套中国制度(system)下产生的,进而受它们影响、为它们服务的一个教育机构。
所以我们看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本身,实际上是中西文化的一个交界——它的根本是中学,但内容是西学。正如邓晓芒老师所说:
“中西文化冲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要冲突,一切冲突都要归结到中西文化的冲突、中西观念的冲突乃至中西文化心理的冲突。不光是国际上的冲突,而且是我们国内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最主要、最关键的冲突都与这个有关。”
中科大也是如此。马克思讲,万物在矛盾中不断运动,而中科大最显眼的矛盾有两处:其一是“中国”与“科技”的对立,其二是“中国”与“大学”的冲突。
“中国”与“大学”的矛盾
我们先来看“中国”与“大学”的矛盾。我们开始以“内卷”引出了“意义”,现在我们继续这个话题。
中科大为学生赋予了这样一种意义:红专并进,科教报国;学成文武艺,报得十三亿人民。在这里,学习的目的是为了“报国”,我们显然也可以看到它来自于儒家传统:格物致知的目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么它是怎样将这些价值加到我们身上的呢?是通过“卷”。不是说它很直接的要求你去卷,而是说这个文化(中国)、这个环境(中国制度)、这个气氛(中国人)在影响着你、推动着你、逼迫着你向那个既定方向前进。所以福柯分析规训是如何将公民塑造成相信同一种价值观的个体的,那么这里也是如此。这种规训实际上提供了一套人生的“标准答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齐治平。只要通关,你就是君子,就是圣人,就有地位,就受敬仰。而这套标准答案在这里的具体体现(或者说投射),就是通过矢志科学、钻研技术来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标。
这一套价值很明显是好的,但是打通的方式却出了问题,也就是用人与人的相互倾轧来实现这个社会理想。换句话说,真正支持着你去学习的,并不是什么“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而是——对被卷的恐惧,以及碾压别人的执念——吃苦中苦,做人上人。
那么内卷的代价就非常明了,那就是痛苦、焦虑,没有安全感。对同学们而言,首当其冲的便是 GPA 焦虑。
GPA制度,作为人的创造物,理应是服务于人的,让我们看看自己掌握知识的程度究竟怎么样,从而更好地实现修齐治平的理想。但现在它愈发凌驾于我们之上,反过来统治着我们这些科大学生。在内卷中,原本修齐治平的意义,被替换为了GPA本身,比如每年 4 月 3 日是GPA日(笑)、同学们按照GPA互相膜拜等等。所以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同学们从前的神是高考,现在的神是 GPA。这,都是中国特有的内卷心理(吃苦中苦,做人上人)所规定的,无论是GPA还是高考,它的背后都是这个 eastern ideology。
那么“大学”与它们的矛盾就很显然了。刚才讲大学是学生接受高等教育的地方,它应当和高中初中有所不同。而高等教育作为一套西方制度,它是受 western ideology 规定的,是纯粹面向知识的“求知”,而不是面向应试的训练,更不是内卷。所以在科大,图书馆有无穷无尽的知识,老师们有无穷无尽的知识,同学们也有各种各样的知识,都等着你去发掘。似乎这里的确是知识的殿堂,我们都行走在通向真理的大道上。
我们谁都知道单纯面向知识的学习,比起面向分数的学习是更高层次的,也更能催人奋进。但是内卷的氛围却把你拽下来,让你死死的盯着那个GPA,规训你、威胁你、惩罚你:如果在及其有限的几场考试中翻车,就会跌入无尽深渊。
求知与内卷,这一对矛盾不断运动,稍不注意就会把人撕裂,制造痛苦。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这是东西方的激烈交锋,而我们的头脑,就是它的战场。
“中国”与“科学技术”的矛盾
现在我们来分析“中国”与“科学技术”的矛盾,我们从“科学家精神”谈起。我们科大天天都在谈论着科学家精神,那么什么是科学家、他们应当具有什么样的精神?
刚才讲“大学”的核心是“知”,现在我们来分析“科学技术”,它的核心也有“知”,但是还有另一个并列的概念,那就是“言”。我们把知 sci 与言 say 放在一起,它被叫做“逻各斯”,即理性精神,即是说真理和语言应当相统一。就是说,你要把你所学的东西讲给人家听、写成论文给人家看。
作为一个科学家,除了学富五车,除了著作等身,就够了吗?爱因斯坦在《探索的动机》中写道:“渴望看到这种先定的和谐,是无穷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科学家要反思、科学家要质疑,科学家要对这种宇宙大美抱有追求。反思与质疑,我们把它总结为“努斯”,意即自由精神(板书)。
然而中国传统是贬低“言”的,并倾向于用“所感”代替“所言”。比如论语里有这样一段话:孔子说:“我现在只想沉默。”子贡说:“如果你不说出心里想什么,那么我们这些学生还拿什么去记述呢?”孔子说:“天又说过些什么?不过放纵四季周而复始,任由百物蓬勃生长。天又何曾告诉别人什么啊?”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天何言哉,自然界运行得这么好,你见过上天说过什么吗?天都不说话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吗?
再举一个例子。高中物理老师经常给我说这样一句话:物理是“悟理”,你要自己去悟这个理,不要等着老师一点一点地喂给你。很多东西是要靠你自己去“悟”的,我给你讲了也没什么用。所谓“顿悟红炉一点雪,忽惊闇室百千灯”,好似凭空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一般。
但是问题来了,我们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传道受业解惑的中介,就是老师的言语呀?不说话的老师,那能叫做老师吗??
这样一来,我们天天讲的“知行合一”,其实它的内涵是行胜于言:不要言了,去行吧。这不是说“知行合一”四个字本身的字面意思不是“知识和行动要结合在一起”,而是说我们组织语言的模式、在使用它的语境中,它的实际指向如此。
我们这种行胜于言的传统有好的地方,比如便于培养大量的工程师来搞建设;但也有它不好的地方。大家正在学力学,《力学与理论力学(上册)》这本书是大家的教材,我当时也用的这本书。同学们觉得这本书写得怎么样?我觉得它写得不好,很多该讲清楚的地方没有讲清楚,很多不该跳步骤的地方它跳步骤,读起来就非常痛苦。我的感受,仿佛自己只需要掌握怎样科里奥利力怎样计算、变质量体怎样加速、行星轨道怎样进动,就没了,少了什么?少了就是那种“先定的和谐”、那种抽象的美。
所以同学们可以多去图书馆借点其他书来看。比如欧美教材,它的特点是明白晓畅,一看就懂;还有一些老前辈写的力学教材,比如梁昆淼,但是别看苏联教材,那是等你学第二遍的时候看的。
所以我们再次看到,对言与行的不同态度也是存在于中科大的又一个主要矛盾,是东西方的激烈交锋。 所以说,对于“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和“中国为什么培养不出科学家”这两个问题,同学们或多或少都应有了自己的回答了。
真理与自由
在前面的分析中我们看到,这里既不“科学”、也不“技术”,更非“大学”,但是它很“中国”。一句话:科大的学习生活让我们有一种撕裂感。那么我们又应当如何抉择呢?我的回答是:为真理而真理,为自由而自由。
为真理而真理,是指求知是人的天性,而一切知识中最高级的知识是非功利的,追求他不是因为他有用,而是因为这种知识本身就是目的。科学是一套起源于对知识的好奇,进而反思质疑、研究表述而建立起来的逻辑体系,它是如此的纯粹、不夹带一丝功利,而科学之美也在于此。
但是我们是怎样宣传科学家的?我们为什么要发展基础科学?
“中国一定要打破西方的技术壁垒”
“我们一定要突破西方卡我们脖子的领域”
“中国一定要努力追赶西方超越西方”
“我们也能做出自己的Matlab”
等等。但是那么多发展科学的理由,就没有一条:
阿波罗尼乌斯研究圆锥曲线是为了突破谁?开普勒连续记录天文观测十余载是为了超越谁?伽利略探索新物理学体系的构造是要打破谁的卡脖子?牛顿在剑桥地下室里学习拉丁语为了阅读伽利略的哲学和物理著作是为了超谁的车?高斯拿着斐迪南王子的资助,却做了10年“毫无意义”的数论研究。写出第一本系统的数论巨著《算数探究》,是不是拖累了我德意志的伟大复兴?
什么“西方人是近几百年才占了上风,我们只是近百年落后了”,好像西方那些开拓人类知识边界的巨人们是受了上帝恩惠,轻轻松松掌握了科学,所以他们是小人得志。而人们又很相信勤能补拙,天道酬勤这种话术,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承认,西方在基础科学上的崛起,是因为他们付出了非凡的努力?
四百年前没有书写丝滑的水性笔和道林纸,只有羽毛笔和粗糙的纸,没有明亮的台灯,只有蜡烛和油灯,但留下这些笔记的人在字里行间倾注了他最大的热情,积年累月维持高度专注,持之以恒。
可能牛顿先生预料到后人会追问他“为什么你能以此种精神探索天地奥妙”,于是他留下这句话:
“Plato is my friend, Aristotle is my friend, but my greatest friend is —— truth."
为自由而自由,是指在行动上追求自由,并不是把这种追求作为能够获得什么利益或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而是为了自由本身。这里的自由,不是说你不戴口罩的自由、不做核酸的自由,而是思想的自由,也就是反思的自由、质疑的自由。
刚才讲,儒家传统给我们指了这样一条路: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仿佛只要我们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一定会收获功名、抱得美人归,最后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就像一个微分方程初值问题的唯一性定理一般,听着多么顺耳。
这种唯一性,这种确定性,也给了我们某种安全感,让我们放弃按照其他方向前进的可能性——显然,这就是“内卷”的根本原因。所以海德格尔讲向死而生,不是说要你去死,而是说要你去生,to be ,去存在,而不是成为哪个已经规定好的存在,那个 being。同学们只需要稍微学习一点概率论、随机过程、量子力学就能明白,我们生活在一个随机性主导的世界中,一切看起来的确定性只不过是概率的收敛罢了。
但是爱因斯坦却不这样认为,他有一句名言,反驳的就是量子力学对我们的世界做出的概率解释:“I’m convinced that HE does not play the dice” 上帝掷骰子吗?那么怎样理解这样一种貌似违反理智的倾向呢?我们将它归结为“信仰”。
所以康德讲:“我必须悬设知识,以便为信仰留下位置。”爱因斯坦相信上帝不掷骰子,那么他就提出了隐变量理论来反驳哥本哈根学派的概率解释,虽然历史上他没有成功,但这作为一种悬设,高高的挂在那里,可能永远都不会实现,但是并不妨碍,因为这条道路通向真理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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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程艺老师的评课社区(数学分析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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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Drifting Soul 同学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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